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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收英才六科列榜

  中春闱二弟还家

  建文十九年秋作月,吴学诚至济南朝见帝师,自陈知识寡昧,赴阙独后,犹幸军师垂鉴,不弃封菲,臣实怕悚。月君谕曰:“自古以来,遭逢国变,忠烈之士,唯今为盛。皆由高皇之载植,圣主之涵育。其杀身夷族者,正气塞于天地;捐生殉国者,大节贯二古今;扈从出亡,与追求行在者,至义充乎宇宙。事虽殊而忠则一也。吕律荐尔才堪参赞,道可经纶。以彼之明。焉得有爽?”随拜学诚为太师,任元相之职。赵天泰为太傅,任左相。金焦为太保,任右相。梁田玉为少师,王琎为少傅,郭节为少保,皆任亚相之职。再品律所荐姚襄,特授荆门开府。以宁义、余庆二将,隶入标下。俞如海授为镇守楚塞将军。余悉照请补授。六科并举一疏,敕下宗伯衙门议复,亦如所请。君批示曰:人才者,国家之桢干;文章者,庙堂之黼黻。比因饥馑洊臻,军旅孔亟,致旷大典。兹据吕律奏请六科并举以补缺略,广为搜罗,任此盘错,正合大臣以人事君之义。着速钦遵施行!

  统行各开府、各将军遵照,不消说得。未风,军师题报钱芹复命及其遗表,与建文皇帝御制诗册,并请赠钱芹爵谥奏章,接踵而至。月君览过,交御制诗文发与史馆,载入本纪。诸旧臣见了,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悲者,为帝眷念从亡之士,与思悼殉节之人;喜者为銮舆之复不远,泰阶之平有日。

  忽忽过了残岁,又是建文二十年春王正月。五开府及监军道,并各将军所属文武之士,已次第送集济南阙下。月君随命吴学诚为文场正主考,王资为副主考,同考官:经术科吕儒,经济科阵鹤山,诗赋科刘炎。其试经术者,专经一篇,四书两篇,文以八家为主。有能兼通两三经及五经者,皆从超等兼龋经济科,试策一篇,系当今之务;论一篇,系往古之事;奏疏一篇,听其自发已裁。文亦以八家为宗。诗赋科,试古诗、近体并赋各一首,赋以六朝为则,篇段不拘长短;诗以三唐为法,体格不拘五言、七言,但流入词曲调者概不录。

  请问:这样取士之法,岂不太简?然以作书者论之,尤为繁也。如春秋列国游说之士,皆以立谈取卿相,而人才辈出,即孔门之徙与孟氏亦然;汉重处士,名曰征君,起自岩阿,登于郎庙。而文章经术,莫盛于汉,且有出身从事,位至三公者,未闻试其文也;唐之进士,皆试诗赋一篇,甚有止以五言绝句,甲于名榜,而为天下所称道者;至宋以策论取士,亦止两篇,而欧、苏、曾、王之手笔,凌轹今古,亦为一代之盛。自五安石造为制艺之文,而奇才窘束;朱晦庵集成经书之注,而学者眼孔锢蔽。临场搜检,等之盗贼,于是豪杰之士,且奋而掉臂去矣!从此制科之文日多,五年莫载。即衡文者,亦未窥千伯之什一。是使庸流得以抄袭而掇高魁,不亦滥觞之至哉!尤可怪者,春秋两闱,悉系手,试文至于七篇之多,策、论、表、判无一不具,既有总裁,正、副主考,分房同考,公同甄拔,又有监临提调,弥封誊录,用印收卷官,防闲稽察,而卒不得一才士。何者?其文不由中出也。孔子论《诗》三百篇之旨,只“思无邪”三字尽之;今以数句之题,而必律以八股排比之文,其策论亦必囿之以格式,表间则律之以骈词,皆娓娓数千言不止,即使班、马再生,亦无兼善尽美之法,斯得不出于拾牙慧、窃唾余,以粉饰一些。是故人闱所中之文,皆其平日在窗下熟读强记文也。甚有黠者,师作之面弟读之,不假思索,写之而已。其间庸有长才,能揣摩人彀者,亦脱不得“油腔熟调”四字。昔者韩昌黎以旷古雄文,试辄不中,只得违心勉效时作,方获一第。公自阅其文而笑曰:“不意我文庸腐烂恶至此!”唐季且然,而况后世?乃今之校勘科闱者固何在也。若夫法愈繁而弊滋甚,又有不悄于言专利号矣!御阳子有鉴于此,一切法网,尽行削之,但取真文而拔奇才,以吐英豪之气。

  一在不攻冒籍,天之生才,不囿于隅,所以汤孰中立贤无方,不但越郡县由之,即越省分亦由之。王者以四海为家,何处不可应试耶?一在不定额数,每郡、县取十人亦可,一、二人亦可,至于并无一人亦无不可。夫才者,岂若草木之有地即生耶?奈之何定以每邑几名也!余足迹遍天下,见一县有童子试而至于千人,及二、三千者,有不及百人,或十许而仅止四、五人者。至其应取额数,大概不甚县绝,故有目不识丁而迹列入黉者矣。一在不行搜捡,夫取之于我心者方谓之真文。文既真,则才亦无不真。有真才之人,苦泉之有源,浩科充沛而不可遏。即使书笥、书囊杂陈于前,不但不要看,而亦不悄看,又岂肯在袖中携带一两而之文字哉!而其取法这严,则在于其应试。盖不决于一日之文,而决其平素之经给予学业。大抵人在二十以内,尚有你师督责,中才力学,变甚浅保纵使神单,不过文词敏给,安能通达圣贤大道?孔子三十而立,孟子四十不动心主是出临民社之候。所谓“学优则仕?者如此,苦彼后世有弱冠登第,少年拜爵者,反优于于孔、孟也耶?然其至严之中,又具至简至捷之法,而使人乐从。初试于郡、县,再试于科闱,中者即成进士,其被黜者仍为布衣。虽若放弃之,而实寓磨励之意,盖激之再读书而再进也。今者取士,至于三试而甫得为秀才,又再三试而后得成为时士,举天下之秀才,而能得中春、秋两闱者,不啻千百之什一。究竟进士之文,变不见其果优于举人、贡士、秀才者,何也?以黜陟者总非真文也。

  且彼之为秀才者,亦既薄有前程,而又不能登于仕途,往往武断乡曲,挟制官府。甚或作奸犯科,骨玷宫墙,亦安用此秀才、贡士名色为哉。%至于取武三科,将材则取知勇兼全,试之兵法二篇,阅其练士百日。其或有知而无勇者,果有将略,亦必甄拔。若武艺一科,试之以千斤之鼎、十石之弓、三十余近军器,各就其所长而试之。如善用枪者不试刀,善用刀者不试鞭、锏,善弓弩者方试其射。一艺果精,自可临阵,取其真武艺,亦犹之乎取真文章也。今之武科,反以策论为主,何人不可能乎?所以武童不进,忽然改而为文;文童不进,亦忽然改而为武。若此者,其可临阵乎?备边乎?既曰取其武艺,正不必又责其能文也。外此而有山林处士,学贯天人,才通文武者,责令郡、县征聘,如其齿德兼尊,召以安车蒲轮,天子与之坐而问道,不以臣礼待之。夫如是,则天下之贤才,莫不登于廊庙,而不肖者不得以幸进矣!夫人苟无才,则一官只供一职,犹虑其意闒茸;诚有才,则一人常兼数事,曾不患其陨越。苟非贤才,虽一年而常易数官,终属无济;诚是贤才,即十年而不出一缺,正可收其成效。如赵充国之治兵,于定国之治狱,刘晏、韩滉之理财,皆久于其职任,而后为千古之名臣。孔子云才难,不其然乎?乃后世一秋闱而进者千余,一春闱而进者数百余,及其服官而升迁,则礼、乐、兵、农诸务,皆使之周流历遍。

  初则泛然而取之,继则泛然而任之,岂非举名器而弃之,举民社而废之也哉?

  如今且说各开府将军所贡文士,积至六科之久,止六十有三名,武士二十有九名。吴学诚等典试文闱,又黜一十七名。

  董彦杲等考校武场,又去了八名。文者进呈试卷,武者进呈武艺册,俱请殿试。月君临轩谕曰:“卿等居心至公至明,阅文至允至当,曷用再试?但孤家阅经术科,第一名黄述祖,而又有黄缵祖、黄念祖二人,孤欲并登于榜首,以为盛典。其先后次序,当听于天。”随令将三人名字贮于玉瓶,供于金案,先命吴学诚以龙箸夹起一名,是黄缵祖,遂定为殿元;又命赵天泰、金焦各夹起一名,黄念祖为第二,黄述祖为第三。月君又以经济科第一名是王者兴,而诗赋科第四名有王者师,因其姓名有谶,亦拔为本科第一。其武科将材并无一人,剑术科止有一名曰尹伐夏,武艺科第一名曰屠龙,皆无所更易。月君谕三公曰:“唐朝之制,既中进士,人主又必面考身、言、书、判四者,然后授官,此法极善。大约一命之荣,皆为庶人所瞻仰,若使面缺耳鼻,身坏肢体,或口眼女曼斜,其何以临民上?

  至若言者,身之文也。施教听政,决狱断囚,所关甚大。倘或有舌蹇鼻塞、声音模糊之人,胥吏尚不能听其语言,何况庶民?

  纵有才能,不宜授职。孤亦不须亲察以扬其丑,但示令不赴殿试,仍以进士终身可也。其武士不在此例。”退朝而散。

  至第三日,百官会集传胪,第一名黄缵祖奏曰:“臣父礼部侍郎黄观,殉难于罗刹矶;母翁氏,与二姊尽节于淮清桥。

  臣向逃匿郢中,谬承丞相吕军师鉴拔送试的。”第二名黄念祖奏道:“臣本姓唐,先臣讳夔,字尧举。流寓蒲台,已经四世。

  臣随舅氏迁在江陵原籍,向叨教育,所以冒了外姓。而今黄述祖就是舅父之子,与臣为中表昆弟。”念祖奏出履历,廷臣咸知一为帝师之弟,一为帝师之内侄。而月君默无一语,若绝不相关者。又传唱第三名黄述祖,月君乃问:“汝父是何官?”

  奏道:“臣父是布衣。黄念祖之父,是臣之姑父。”月君又问:“汝父母尚在否?”又奏:“父母俱在。”唱到第四名井宿五,前奏道:“臣父工部侍郎张安国,与母贾氏,凿舟沈于太湖,全家殉国。唯臣托于故旧井家,因从其姓。”月君谕道:“张亦为第五宿,可复本姓为张宿五,毋忘宗祧。”第五名甘采薇奏道:“臣父监察御史甘霖,殉节之日,遗命帝不复位,子孙永远不许出仕。今幸乘舆将返,赴阙应试的。”此五人各专一经,因题曰:“五魁榜。”又传经济科第一名王者兴,前奏:“臣父监察御史王度,奉敕劳军徐州。闻燕王渡江,驰赴国难,时臣甫五岁。臣父托孤于中州义士晋希婴,携归抚养。所以合族被戮,臣得免难。尚有一王者师,是浙江殉难臬司王良之子,晋希婴在钱塘收匿回家的。与臣同堂诵读,今亦叨中诗赋科。臣二人在颠沛之时,岂复知有今日?”月君顾谓大臣道:“忠义之子,咸得登科,此天之所以报施也!”其第二名戴天苍,询是殉难给事中戴德彝之少子。月君呼之使前曰:“汝伯母项夫人,受尽炮烙惨刑而死,方得免一家之难。此等奇烈,亘古所无,汝知之乎?”天苍悲泣不胜,奏曰:“伯母仰邀帝师旌典,光垂百世,臣一门幸甚!”又第三名胡复,即元相吴学诚收养少师寇胡昭之侄子,近日同归阙下者。又唱诗赋科第一名王者师,正是王良之子。第二名金南,为合门殉国修撰王叔英之少子,育于外家袭姓金氏。月君谕曰:“尔复本姓为王南,亦是佳谶。”第三名林挺琼,即御史林英之子。林英与袁州府太守杨任共图起义,谋复建文帝,事泄而自缢者。以上六人,皆忠臣之令似,不出三名之内,因题曰:“鼎甲榜。”

  三科传胪已毕,人数虽多,其无关系者不叙。内有经济科第五名,面若狮形,声如鲸吼,向前奏道:“臣父兵部郎中谭翼,当国难时,举火自焚。母邹氏、兄谨,与妹瑛姑皆缢死。

  臣幼出嗣,不曾与难。”月君随问:“汝知兵乎?”奏曰:“粗知大略。”又问:“汝好武乎?”奏曰:“臣重文而爱武,前曾应过武闱,适以病疾中止。”月君谕曰:“今者忠臣之后,咸在元魁之列,以汝文武通才,屈于五名。目下将才缺典,是天欲使尔一人任之,以光令典。”遂以谭符独占将材一科,曰:“武甲榜。”谭符大喜,叩首遵命。又唱武艺首名曰屠龙,善使大刀,重三十六斤。月君问:“刀法如何?”宾鸿代奏:“本朝考武的刀,重八十一斤,这些武举,脸红颈赤,狠命使个背花,总是和身转动,不是真正力气;若到上阵,就给他十来斤的刀,也手颤筋麻,动不得半分。屠龙的刀法,可以上得阵,杀得贼的了。又且善用飞叉,能杀人于百步之外,所以取为第一。”

  月君道:“武比文,更为难得如此。”屠龙随奏:“徽州府太守陈彦回,是臣之姊丈。当日起兵勤王,先兄屠蛟,同日被难。

  臣愿得杀身报仇也!”月君道:“大有志气!足称第一名。”第二是朱飞虎,系阵亡都指挥朱鉴之子。生得铁面虬髯,尖鼻吊眼,身材瘦削,骨格棱峥,却是拐一足的。而能徒步跳跃,马上如飞,因此上人称为“飞虎”。月君谕道:“首名是龙,次名是虎,有龙虎风云之兆,应题此科曰:‘龙虎榜。”’宾鸿又奏:“当日失一朱飞虎,今日又得一朱飞虎,二虎膂力不相上下,独是所用两柄铁锤,五师传授,只可以当步战。但坏了一足,必须跨马,而又不能用长大军器,所以列为第二。”又唱第三名,叫做小贯虱龚殳。其父龚翊,原是金川门的守兵,因李景隆开门降燕,他就逃去不食而死,是储福一流人物。伊子在童稚之时,便好的射箭,百发百中,人比之沈休贯虱,故有此号。

  董彦杲奏道:“论他的箭法,可以与由基、皂旗二人相较。只因弓软了些,不能穿札,屈为第三。”龚殳奏道:“臣父本一小卒,虽然殉国,世无知者。臣不自量来应武科,冀得为先父显扬大节!”月君慰谕道:“忠、孝本无二致,尔父为不亡矣!”

  随看第四名陈钺,年甫弱冠,用的是钩镰枪。月君问:“有人传授否?”陈钺奏:“是先父授了,又经自己操练出来的。”月君又问:“汝父是甚名字?”奏道:“都督陈晖。曾与燕王百战阵亡的。臣今来应武科,不贪富贵,只要学得先人,与燕贼进个死活罢了!”彦杲奏道:“他的钩镰枪法甚精,可以敌硬斗强。

  演他一军,亦显威武。”

  以下几人,虽各有武艺,总不能超越寻常,只可充偏裨之数。武科唱毕,月君乃问尹伐夏:“汝能剑术,从何处得来?”

  回奏:“臣父即郧阳国国师尹天峰。授臣以飞剑法术,不论远近,能取人首级。特来应试,辅佐中朝的。”月君又问:“飞剑斩人,还能飞回否?”应道:“不能。要斩是斩个主儿,曷用飞回?”月君降谕道:“飞剑法术,只有得剑仙,其剑能屈能伸,能刚能柔,能短能长,可以通灵变化。若在剑侠,只讲得击刺,算在武艺之列。如今尹伐夏的剑术,大抵用符咒遣着鬼神去的,若是正神,岂有助人行杀?若是邪神,擅行杀戮,必致上千天怒,这算是邪术。堂堂天朝,曷用此为?但彼既远来,孤家别有调度。以后剑术一科,只索虚悬罢了。”随退朝回宫。

  粤三日,赐宴于西湖之历下亭,文武进士咸集。比汉之上林、唐之曲江止宴文者为殊也。月君又降敕三道。其一日:黄念祖为孤之弟,虽原籍江陵,而流寓蒲台,已经五世。

  曾祖、祖、祢坟墓,咸在于斯,其可舍此而去乎?汝其仍复唐姓,原归蒲邑,田园未芜,松菊犹存也。古人四十强仕,方为道明德立之时。汝尚须闭户读书,潜心养气,学成而名自立。

  当以不朽之业为己任,勿以暂时之荣华为可悦,方得谓古之学者,可以继尔祖父之志矣!黄述祖为孤之表弟,年轻学浅,骤得科名,若不能谨身修德,殊非家门之美事。况汝双亲已老,晨昏温清,正宜常依膝下。古人有云:“报君之日长,报亲之日短”矣!余今为帝师,尔二人比肩立朝,非使其子弟为卿,大有乖于圣贤之旨乎!恭候皇帝复位之日,尔等方可出仕。各赐白金一千两,速归故里。钦哉,毋忽!

  敕下之日,诸元魁俱在相府,吴学诚读罢,矍然大惊,曰:“帝师非仙人,乃圣人也!”念祖随禀道:“某等若希富贵,早就寻来,何俟今日?舅父有命曰:‘恐帝师不知汝辈下落,未免萦怀,若去请谒,又涉干求。是以假途应试,微帝师降敕,亦即辞归也。”诸大臣皆大赞道:“唐介公真可谓世其家者!”

  余两敕,一文科忠臣之后,先行补缺,黄缵祖、张宿五、甘采薇、王者师,均授学士;王者兴、金南、林挺琼,皆佥宪御史;胡复、戴天苍,并除监军道。一武科谭符,授为京营监军;屠龙、陈钺畀为左右翼;小贯虱龚殳为前锋使;朱飞虎发往司韬军门,任中营副将之职;尹天峰发往登州董彦嵩军前,防海擢用。其余文武,皆由大冢宰次第掣选,不在话下。

  忽报建文皇帝,差侍臣二员,赍敕旨到来。诸旧臣大喜,整顿出郊迎接。正是:銮驾未还,先下九天凤诏;朝仪已定,允称百世鸿猷。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建文帝敕议君臣典礼

  唐月君颁行男女仪制

  奉建文皇帝敕旨来者,正使是程亨,副使是郑洽。程享原官户部侍郎,当日在宫中见帝祝发,愿随出亡。帝以其大臣,踪迹难掩,麾之使去。后于吴、楚间再谒行在,至是又觐帝于白龙庵,适与史彬、郑洽相遇。留侍匝月,帝足疾稍愈,遂令史彬暂回吴门,程享、郑洽面授天语,赍手敕御诗,来到济南。

  当下众文武官员于皇华亭接着敕旨。程亨道:“行在诏书,不宜到阙下开读,就此排班跪听。”郑洽随宣读曰:朕以凉德,荐膺大宝,方幸四海承平,岂意一门戕贼,或者朕有乖亲亲之义与!然而火婿深宫,鬼门仓卒,愿从亡者,至于稽颡泣血,抑何其众多而哀迫也!迨黼座潜移、挂冠遁迹者若干人,击笏碎首、嚼齿穿断者若干人,蹈鼎镬、甘斧锨者若干人,屠三党、赤九族、株连乡间、抄洗朋类者若干人,间关万里、访求行在、之死靡悔者又若干人。甚至童稚涂血于囹圄,妇女碎骨于教坊,又不知凡几人。嗟乎!是皆为朕一人,朕获罪于天矣!稽之唐、虞天代,君臣一体,如元首之与心膂股肱。至秦而始制君尊臣卑之礼,若奴隶之于家主、胥役之于宫长,历代沿之。由此而世风益薄,人心益伪。君臣之际,以面相承,朕有何德,而致忠臣义士、孝子烈媛,若此其同心一德哉!夫杀身之忍,殉死之惨,虽父兄子弟,秉天性之亲者,尚且难能,何况君臣以道合者乎!朕清夜思之,转辗而不能自得于心也。今帝师以女子之身,起义于草莽,黄旗一举,奄有中原。邀皇天之眷佑,藉祖宗之荫庇,乘舆之返,当自有日。我太祖以三尺剑而定海内,出天纵之圣,荡荡乎民无能名,君尊臣卑,理固宜然。若朕则颠覆之余,安得砚颜日吾君也?至尊无对,而亦可以蔑视夫臣子乎?尔诸文武、新旧大臣,务考三王之典礼,二帝之仪文,固何道之由,而直使如家人父子之同聚一堂也。廷议佥允,奏请帝师裁正,后送朕览。非敢更议祖宗之制,盖因适当其时,有可复古礼之机,复之而已。手敕。

  建文二十年秋八月□日。

  诸旧臣听毕,感激帝旨谆切,呜咽流涕,皆俯伏不能起。

  其新文武诸臣,亦皆欷欷太息,随将敕书交与黄门官员转达帝师。百官遵旨会议,自不必说。

  次日,程亨、郑洽随同众文武朝见帝师于正殿,月君询帝起居,程亨前奏:“圣躬甚安,只是两足受了湿气,步履艰难。

  近来服薏苡粥,颇有效验。”郑洽即呈上御制诗函奏道:“帝谕,诗意内有复位之期,令臣转达帝师睿览。”启函看时,是绝句二首。云:出震乘乾黼座新,谁知矛盾在亲亲。

  玄黄交战龙潜去,天地溟蒙不见春。

  三界鬟华梵帝春,廿年飞锡出风尘。

  只今欲脱双芒昇,踏破燕云入紫宸。

  月君览毕,以示诸臣曰:“帝意在先取北平,然后复位。

  今两军师各领重镇,不可调遣,孤家当亲率六师,克取燕山,奉迎銮舆也。”诸臣皆顿首称谢。程亨、郑洽齐奏道:“臣等临行,面奉帝谕,俟兵部侍郎廖平来谒,即令前赴黔中,敦请东宫,先来监国。”月君道:“帝旨良是。青宫监国,可以系四海臣民之望,即孤家北征,亦心安也。”时大冢宰周尚文已经予告致仁,月君即命程亨为天卿,郑洽补黄门侍郎,同议典礼,罢朝各散。

  程亨莅任之后,一面抄录敕书,行知两军师及开府大将军外,齐集众文武官员于行阙下会议,皆垂绅委珮,肃然拱立,不敢创发一语。互相逊让,商榷竟日,绝无个主张。只因三代典章,毁于秦焰,无可考据。自汉叔孙通摭拾秦制,参以己意,定为一朝制度。君太尊而臣太卑,非复古礼。历代虽有损益,要皆大同小异。至本朝太祖命李善长等酌定朝仪,大约不出唐、宋旧制。今日要改弦易辙,原属繁难,况且建文帝主意,要臣不太卑、而君不太尊,就是孟子所云“天子不召师”的议论。

  为臣子者,越不敢专擅了。程亨亦没奈何,遂去请教于相府。

  吴学诚道:“帝旨原请帝师裁正,今不妨取其可更易者,更易几条,其不可更易者,奏请帝师定夺便了。”于是诸臣等只将细微之处略为损益,交于相府上达帝师。吴学诚、赵天泰、梁田玉等又面行奏请月君,乃更定数条,计列于左:一、大会朝三公、三孤,总率百官朝贺毕,公、孤并赐榻重茵,分左右带斜而坐;正六卿与黄门尚书、薇省大学士、都宪御史,并赐锦墩;亚卿与黄门侍郎、薇省左右学士、佥宪御史,及京尹,皆赐茵席地而坐;祭酒、通政、监察御史、侍读、侍讲与撰文学士,并都给谏,及灵台正,皆赐席地而坐;外起居注官一员,立于黼座之侧,簪笔御史一员,立于殿楹之内。余皆两行鹄立,其右班,以元勋封公侯者,与六卿对坐;封伯爵,并京营大将军,与黄门尚书及亚卿等对坐;将军、副将、参将,与京尹、祭酒、灵台监等对坐。余依品次待立。并再赐蔡荼。天子玉钟,公、孤金钟,六卿银钟,以下统用瓷器。天子举手,公、孤鞠躬半揖,六卿以下皆全揖,饮毕而退。如有大元帅与朝,照依文衔,列入左班之内。若外而开府与朝,当列都宪御史之次,若外镇大将军与朝,应在京营大将军之下。

  一、燕飨

  文武列坐如大会朝仪,其小臣统赐席地而坐。天子降榻,北向正立,令二内监执爵、箸,为公、孤定席。天子举手,公、孤向上三揖。天子就榻南面而立,令内监为六卿定席。天子亦举手,六卿向上三叩首。天子就坐,令内监自亚卿以下至灵台正止,均送酒毕。余小臣,每席各赐一壶。自斟酒毕,三公乃举玉爵,同三孤跪献天子三爵,天子降榻,拱手亲受。六卿候御坐毕,方举玉爵,率亚卿以下至京尹,叩首献天子三爵,天子于御座上举手,内臣接受。以下祭酒、都谏、灵台正,各举玉爵,率同诸臣等咸叩首,献天子三爵。不举手,内臣接受毕。

  然后作乐,饮至九爵,公卿率群工谢恩。小臣先退,次第至于六卿、公、孤出。天子下座送至殿檐,看公孤降陛,由通道将出门。公、孤遥向上再揖,天子举手回宫。其武臣大小各员,统随文臣班次行礼,不令执爵。

  一、常朝

  天子平日视朝,三公、三孤总不与,唯六卿率百官朝谒。

  赐坐如大会朝仪,并赐茶一次,文职至灵台官止,武职至参将止。余小臣皆不赐。天子不举钟,饮毕而退。若天子召公、孤问道,或谘询军国事宜,公、孤方同入朝。其大元帅有公、孤衔者,常朝亦不与。或天子召问军政,及边塞事宜,方与朝会。

  其仪制悉如大会朝之礼。

  一、燕见

  三公、三孤入殿,天子降榻相迎。公、孤扶杖三揖,天子答以半礼,南向就坐,公、孤皆两帝北向斜坐。外六卿等,若在偏殿,赐坐如大会朝仪;若在内殿,六卿等赐榻,亚卿等赐锦墩,祭酒等赐茵,余皆席地赐坐。武臣官职大小,悉照文官之制。

  一、奏对

  凡日行政事,自六卿至灵台正,叩首毕,皆立奏,天子有问,亦立对,均不赐坐;余小臣皆跪奏,天子有问,拜手而对。

  若系特奏事宜,自六卿至灵台,皆俯伏跪奏,天子命平身乃起;若小臣特奏,无面对之礼,许封章奏,从黄门上达,伏地候旨。

  三公、三孤,无常奏事情,其有特奏,但就座上起立,奏毕仍坐。外武职亦悉从文官仪制。

  一、经筵

  天子南向坐,讲官侧坐。三公、三孤,左右带斜坐,同听。

  义理有可辨者,公、孤正之。外起居注官一员,席地而坐。讲毕赐茶。青宫讲筵,太子北向坐,讲官西向坐,紫薇省大学士,并左右学士,皆东向坐,陪听。意旨有不当者,辨之。外簪笔御史一员,席地坐,专纠太子失仪。凡三进茶而毕。

  一、游宴

  谓游林苑,登台榭,泛舟之类,止紫薇学士及黄门官员陪从。其余大小诸臣,皆不与焉。或赋诗饮酒,征伎听歌,侍坐侍立,均无一定礼仪。但于日夕告退,若秉烛不散,给谏、御史共弹之。

  一、称呼

  天子称公、孤日“先生”。其拜起,令内侍扶掖。不鸣赞,不蹈舞。正六卿并紫薇大学士、都宪御史、黄门尚书及亚卿等,皆称为“卿”。紫薇左右诸学士与黄门侍郎、佥宪御史、大司成、都给谏等,皆呼官衔。监察御史、给事中及各衙门五品以下,悉呼名字,凡经筵官进讲之时,天子亦呼为“先生”,其平日仍照品称呼。若东宫讲官,皇太子自始至终,总称为“先生”。紫薇左右学士,不在经筵,亦称为“先生”。若大学士,称为“老先生”。三公、三孤,则称“元老先生”。其正六卿与都宪御史、黄门尚书,皆呼日“先生”。加以官衔,如大宗伯,称为“称宗伯先生”。大司空,称日“司空先生”、“都宪先生”、“尚书先生”之类。亚六卿起,至黄门侍郎、佥宪、京尹、司成与薇省诸学士,悉称为“卿”。都给谏、监察御史与给事中、众御史及各衙门五品以上,悉呼官衔。余小臣各呼名字。

  以上皆平日常行制度。其吉、凶、军、宾、嘉五大礼,别有仪文。字迹繁多,兹不能载。月君草创毕,以示诸仙师曰:“礼仪制度,古来创自圣贤,后代因之考据。而今杜撰出来,也可行得否?”鲍师道:“这也与古礼多有相合,怎行不得?”

  曼师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难道后世就没有个可以制礼作乐的?毕竟后人做来,说是杜撰。当时未有礼仪,蓦地造出,有个不是杜撰的么?秦之李斯、汉之叔孙通,他是何物?尚且说白道黑,造起一代典章,至今也还宗他些制度。何况帝师,道统天人,学贯今古,半述半作的?谚云‘礼失而求诸野’,帝师起于草野,正合着这句话。若说行不得,就是不知礼的皇帝了!”鲍师等皆大笑。

  公孙大娘道:“还有一说,君太尊,臣太卑,犹且不可,若帝与后原系敌体夫妻,因何跪拜迎接,无异仆妇之见家主。

  今帝师以女子而登九五,也要定个典礼,使皇后像个皇后,与众妃嫔之俯伏跪叩者,有些分别,未为不可。”鲍师道:“公孙仙师说得极是。帝为乾道,后为坤道。《羲经》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虽尊卑有体,要亦不至悬绝若是,且后字与帝字同义,岂可称曰‘帝后’,行的是仆妾之礼?”月君道:“皇帝之女下嫁,亦夫妇也。何以舅姑之尊,尚用臣礼相见?尧降二女于妫,不闻瞽瞽、瞍夫妇,跪之叩之?

  这也是最不平的。我当折而衷之,定个仪制。”曼师道:“我看帝师只是护短女人,那里行得去?”月君笑道:“这是裁其过而补其不及,曼师因何反说?”曼师道:“反说,反说,反转来却是正说。你看天下妇女与男人行礼,男子深深一揖至地,女人只把膝磕子来一典,直挺挺的立着,也算个行礼么?平等亲戚尚使不得,何况见了尊长,也做出这个模样,岂不可笑?

  唐朝武墨登极,受享四海,臣民朝谒,就把女人抬贵起来,造下这曲膝之仪,美其名曰‘万福’,流传至今,把乡村里巷之匹妇,也都尊重了!何况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岂不应该的?今帝师但要把至尊之女抑他下来,到不议及至贱之妇人,岂不是与武墨一般护短的了?”月君笑道:“曼师举一世而变化之,固出于大公至正,但帝旨只为朝仪起见。后妃朝帝主,驸马朝公主,似可类及,若说到民间妇女,则绝不相涉,如何可以牵连奏闻?”聂隐娘道:“定个典礼,竟自颁行,何必连着朝仪启奏呢?”公孙大娘道:“如今怕老婆的,一百个里到有九十八九个,难道个个是绒男子?也有错认了周公制礼,只道妇人是应大的!帝师移风易俗,整饬他转来,也为须眉吐一吐气!”

  曼师道:“如今帝师威风,九州之外,八荒之内,没有个不震服的,自己也要存个地步,怎肯把这些女人来屈抑他?”月君笑道:“曼师用着激将之法了!”鲍师道:“帝师不知。他一个问讯,直要曲腰俯首至地,那女人只说个‘师父不劳’,连膝磕子也不曲一曲,他心上好不恼么?”众仙师皆大笑。

  于是月君草定《女仪》数则,开列于左:一、后妃未经册立者,虽元配,仍从妃制。必告之宗庙、百官,进册奉玺绶者,方名日“后”。帝至后宫,则后出殿檐,降阶俯躬而接。帝举手下辇,肩随同行进殿。后拜,帝答以牛礼。设位,帝南向,后北向坐,设宴亦如之,不同席,不并肩也。帝出,送之阶下,候帝升辇,后乃还宫。若宫中有广筵宴会,众妃毕集,帝与后皆正席南向,妃皆侧立,俟后赐坐,乃坐。宴将毕,后选辞帝行,帝起送后至殿檐间,诸妃皆下陛跪送,俟后升辇出宫,乃还。其平日,妃、嫔见后,一如见帝之礼。后不赐坐,虽位至贵妃,亦不敢坐。后有失德,非淫、妒、悍三者不废。废必告之宗庙,宣诸公、孤,无专废之礼。

  一、公主下降,无论是何等人家,凡未经庙见之前,翁姑、夫婿,皆行臣下见公主之礼。礼未庙见者,不执妇功,故《魏风》之刺俭不中礼,令未庙见之妇缝裳者,日:“纤纤女手,可以缝掌,”仍谓之女而不谓之妇;若已经庙见,乃应执妇功之候,虽天子之女,其奉翁姑与事夫婿,皆须恪尽妇道。与臣、庶家无异也。若有故而出,亦总照七出之例。若公主留于宫中,而驸马入见,仍行臣礼。在国与在家,各尽其道。

  一、臣、庶家女子末出阁者,除拜见叔、伯、母舅,余皆不见;其已出阁者,凡九族亲戚在五服以内者,有事皆得接见。

  凡三党亲戚平等者,男子向上拜,妇人侧向答拜;若男系长亲,妇人向上拜,男子侧向答拜;男子系卑幼,亦向上拜,妇人侧立答以半礼。若作揖,男子俯首至地,妇人俯躬,衣袖至地而止。其有通家、朋友,与邻里往来相见者,无论长幼,总照平等亲戚之例。若孀居妇人,年五十以内者,止与己之胞弟兄及内侄,与夫之嫡侄相见,,并照平等及卑幼之例;其五十以上者,一切接见,均得与有夫之妇人同一例。向来曲膝万福之礼,永行禁绝。

  月君方才写竟,曼师大笑道:“妇人揖不至地,到底护短!”

  月君也笑道:“虽然,妇人高髻云鬟,教他垂首至地,恐钗卸冠倾,不好看相。”曼师道:“这也罢了。倘有和尚、道士、女尼、女冠,系是应见的亲戚,作何行礼?怎不定个制度?怪不得帝师与我等道姑、尼姑混在一处了!”鲍师等又皆大笑。月君道:“虽出戏言,然其间到是要防闲的。”鲍师道:“还要防闲的哩!譬如奴仆、丫鬟,见主子、主母,虽然贵贱有别,到底有男女之嫌。而今世界主奸仆妇,像个理所当然;还有奴才奸主母的,其主碍于体面,竟至明知不问;或有己奸其仆之妇女,自觉内惭,不便究治,大家和同混一起来,也还成个人么?

  从来刑罚治于已然,礼法治于未然,帝师何以不虑及耶?”月君点首道;“善哉!善哉!此等深意,皆补圣贤所未备。”正欲染笔起草,素英又进言道:“我最恼的是妇人搽粉涂朱,妆得似小鬼一般。亦应禁止才是!”月君道:“定的是礼,这等妆饰之事,不在礼文上的,如何说到这个地步?”曼师道:“怎说不到?只教他在礼上梳妆便了。”月君道:“我有个道理在。”

  随又写出数条,云:

  一、奴仆与主母,平常无事不许相见;其有叩节拜寿,并吉凶事宜,或奉使禀令应入见者,主母出中堂南向,奴仆于阶下背跪叩首,起亦背立,禀命已毕,即趋出;如非紧要之事,令小童或妇女传言,不得擅入中门。若主母孀居,则垂帘而见,奴仆仍行背叩之礼。其傍主母,若家主之嫂与弟妇,并姊妹之亲,均照此背叩,只行半礼;唯家主之母年五十以上者,见而禀对与家主同。

  一、家主与仆妇,除自幼以丫鬟、婢女配合童仆,照常服役外,其余收买仆从,另居外宅者,苟无正事,妇女与家主亦不见面。其仆与妇同见家主,一体面叩;若止仆妇入见,亦行背叩之礼。有禀令事宜,但请命于主母。若仆妇寡居,止许见主母,不见家主。或奉命至亲党之家,亦止见旁主之妇,虽家主之嫡叔伯、胞弟兄,亦不见面、行礼。若系祖父传下之人,未经分析,体统宜一;若已分析,则各有各主,其仆见家主之弟兄、叔伯,仍行全礼。其余只行半礼,若仆妇,概止行半礼可也。

  一、大家闺门内服役者,男系童子,女系丫鬟。若已匹配,均出中门外居祝其小户人家,既无内外之别,亦不可有奴婢之名,当称为义男义妇,其体与子孙同。

  一、凡和尚、道士,已是方外,虽至戚妇女,无相见之礼。

  若系妇尼、女冠,无论是亲非亲,尊卑长幼,一体平行。

  曼师道:“差了!差了!倘若祖太太一辈出了家,也与子孙妇辈平行,有这理么?”鲍师道:“好胡说!现今你做尼姑,见了你外甥刹魔主,还怕得他狠哩!”月君笑道:“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我如今依着曼师,除亲姑、亲祖姑外,方照此例而行,何如?”公孙仙师道:“这个没得说。”

  月君随添注在方外条下。又将汝饰事宜,另写一款,云:一、夫妇百年偕老,终日相对,须如宾客一般。所谓情欲之感,无介平仪容,燕私之意,不形,乎动静,方为君子、淑女。正不必兰麝薰肌,粉脂涂面,以为容悦之态。谚云:“丑妇良家之宝。”无盐、德耀,为千古第一丑妇,即为千古第一贤嫒,不闻其稍有妆饰也。丑者尚不须妆饰,况其美者乎!然而诗云“刑于寡妻”,此尤在为丈夫者,整其大纲,而使闺人不屑屑于画眉点额,如谢女之有林下风范,岂非绝代佳事?至夫侍妾、媵婢,舞女、歌姬,粉白黛绿,争妍而取怜,处其地位,理所当然,不在禁例;又若娼家乐户,献笑倚门,迎新送旧,全在乎异样新妆,作为狐媚以惑人心,尤不在此禁例。

  鲍师诸师看了,大赞道:“禁得妙!禁得妙!不禁的尤妙!

  从此天下闺中,皆化为淡汝真色矣!”月君遂命素英,一并封发相府,除会朝仪制与后妃、公主二则应奏覆皇帝外,其臣、庶家五条,即颁敕各郡、县一体遵行。

  越数日,吕律与高咸宁各有联衔奏疏二道,不知也为朝仪大典与否。从来草野师儒,每负礼乐典章之学问;庙堂君相,宁无损益因革之权宜?且看下文。

  第八十四回吕师相奏正刑书

  高少保请定赋役

  却说两军师的奏疏,原因建文皇帝敕令新旧文武诸臣会议朝仪,行到各郡开府,广谘博访。吕律与高咸宁出镇在外,未便悬议,况且归于帝师裁正,更无可以赞助高深。到因本朝刑书太繁,赋役太重,二者皆属治平要务,均宜厘正以为一代制度。从来英雄之见大略相同,先经移文会商定了,于建文二十一年春三月,联名上奏。如今先说刑书怎样更正。其疏略曰:臣闻礼者,禁于未然之前;刑者,旋于已然之后。倘未然者不可禁,则已然者不可不治。故礼与刑二者,乃圣人驭世之大权也!本朝创国之始,礼仪制度、刑律典章,亦既详且备矣!

  虽然,礼可过于繁,而刑不可或繁也。礼之在下者,或可繁,而礼之在上者,亦不可太繁也。兹承皇帝陛下睿鉴及此,已奉敕旨廷议因革外,臣请得以《刑书》论之。古者五刑,墨、劓、炁、宫、辟;今之五刑,笞、杖、徒、流、斩。其重与轻,大相悬殊。岂古圣王不仁之甚,而必欲残刻人之肢体以快于心哉?夫刑罚重,则民畏而犯者少;刑罚轻,则民狎而犯者多。

  夫断者不可复续,民未有不感激涕泣而日迁于善者。是刑一人,而使千万人惧也!所以虞、夏、商、周,皆相传而不变。刑措之风,于焉不甚。自汉至唐递加损革。肉刑遂皆废尽,而后世之犯法罹罪者,百千倍于往昔。何也?笞、杖、徒、流,无损于身,不足以惩其奸也!在良民之误犯法者,犹知自省,若奸狠之徒,则多甘心而故犯,犯而受刑之后,反若加了一道敕书,为恶滋甚。天下之民,恶者日多而良者日少,不可谓非法之使然也!其弊至此,乌可不思所以更变之哉?一、笞罪宜革也。

  圣王之世,法网宽大,些微过犯,何足加罪?《虞书》鞭作官刑,朴作教刑,原在五刑之外,但施之以鞭、朴而不名为罪,以其所犯者轻也。是故定爰书者方谓之罪,罪乃重矣!今之笞罪二十者,折责止数板,杖罪至一百者,折责不过四十板。而酷吏之鞭朴人者,动辄至四十、五十,即再越而上之,亦无界限。是有罪者刑之甚轻,而无罪者刑之反重。颠倒若此,亦何所用其笞刑也哉!一、军、流二罪均宜革也。夫移于卫籍者谓之军,生子若孙,无异于民。徙于远方者谓之流,生子若孙,仍为土著。王者四海一家,军民一体。安在家于故土者谓之良民,而徙于远方者便谓之罪人乎”安在占于民籍者谓之良民,而移于军籍者便谓之罪人乎?且为恶之人,岂有于此地能为恶,而移于彼地便能为善乎?岂有于民籍则为恶,而改于军籍竟能为善乎?是诚不可解也!夫宦游与流寓之人,多随处为家,离其故上有二、三千里,甚至四、五千里者,曷常不与流罪相若哉?一、六赃内常人盗一款,所当革也。夫监守盗者,原系有职之人,监守官物,而反侵没入己,推其心为欺上,论其罪属故犯,非盗也,而名之曰“盗”,是深恶之词。所以计赃之多少,而定其罪之轻重。若常人之盗在官之物,与盗民间之物,推其心,不过鼠窃狗偷,均之盗也!今常人盗之律,与枉法赃同科,八十两便绞,窃盗之律,与不枉法赃同科,至一百二十两乃绞。所犯本无以异,而律则大有攸别。特为上者所重在货物,故并其罪而重之耳!昔汉文帝为三代以下之贤君。有人盗去太庙玉环,必欲诛之,而廷慰张释之论止罚金,且云:“若盗长陵一抔土。其罪又当何以加诸?”嗟乎!释之之论罚金,虽过于从轻,然止以盗论,而不以盗官物为重于盗民间之物。

  则其义当矣!后之人君,若汉文帝之以怒动诛者,正恐不少;而欲求刑官如释之之犯颜直谏者,恐千载而不可得一二!则莫若并常人盗之名色而革之,无分官物与民物,总入于窃盗同科为善乎!一、窃盗以赃定罪之律,亦所当革也。《春秋》之法,首重诛心。彼为盗者,得赃虽有多寡之殊,而原其为盗之心则一。若必以赃数定罪,则轻者不过笞杖,重者乃至于绞。何以同一盗心,而罪之悬绝若是?夫不幸而得赃少者,犹幸而罪甚轻,其盗心固不容已;即不幸而罹重罪者,犹幸而得赃多,其盗心亦断不肯止。是则生之、杀之,皆不足以劝惩其后。要知偷儿之入人家,必尽其所取而后已,乌得有诡避夫绞罪,而兢兢焉以一百二十两之内为准则乎?故计赃定罪,但可施之于枉法不枉法,以事取人之财者,断不可加之于为盗者也。一、坐赃致罪,尤所当革也。夫所谓坐赃者,不过寮采馈送之礼,与上下交接之仪。其间吉凶庆吊、币帛往来,虽圣贤亦不能免。

  孟氏云:“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即“坐”之一字,顾名思义,原属非赃而坐之,又乌足以服人之心?圣王之世,法网宽大,岂宜有此?将欲举天下之臣民,皆为於陵仲子,如蚯蚓而后可哉!若其结交请托,暮夜投金,自有枉法与不枉法。二者律文,森然具在,原不可以此藉口而幸免也者。

  一、七杀内“故杀”之条宜革也。夫杀人者偿命,乃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今以斗殴、杀为可赦,而以故杀者为十恶不赦,岂死于故杀,乃死于斗、殴杀者,其死有以异乎?若曰临时有意,曰故为其心必欲杀之,与斗、殴之不期死而死者有异,是则舛已。夫为盗之心,显而易见,即谋杀之心,亦可推求而得,若至拳棒交加,纷纭争斗之际,而必曰此固无欲杀之心,彼固有欲杀之心也,即鬼神亦有所难明者!若谓故杀之条,亦诛心之律,则当罪有轻重之别。今同一死耳,又何必分故与不故乎?且今之杀人者,千百案之中,而律以故杀者,曾未闻有一二,至律以斗、殴杀者,则千百案之中,如出一口。迨秋审之期,多入于可矜可疑,或缓决之内;其抵命者,亦曾未闻有一二。宁不滋长凶人之焰与?若曰在上者好生之心,慎重决囚,则此命可活,彼命可独死乎?生者可受矜全,死者可受沉冤也乎?王者之生杀,如天道之有春秋,相须而行,岂可以煦煦为仁,而有害于乾道至刚之用?夫锄稂莠,所以养禾苗;诛奸凶,所以劝良善。孟氏云:“杀之而不怨。”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则是杀人者杀无赦,不必另立故杀之条,以滋其出入之端也耳。

  一过失杀之律,赎绞以金,可革也。所谓过失者,乃转瞬所不及,措手所不逮,匪特细人也。即仁人君子,容亦有罹此厄者。

  不可加之以罪,故虚名曰“绞”,而实取罚金十二两四钱有奇,以为营葬之资。岂人之一命,止值此数乎?绞之一罪,亦止值此数乎?夫徒罪收赎,尚有十八两之多。颠倒若此,殆难为作律者解矣!而且杀之一字,尤不可以混入。自我杀之之谓杀,此不特非我杀之,亦并非因我而死,焉得标之日过失杀乎?过失既不可名曰“杀”,绞罪亦不容以金赎。如之何其不去诸?

  凡有当此案者,察其人之富贵、贫贱而罚金之多寡,以惜死者之家口,于义当矣!昔子产制《刑书》,萧何造《律法》,原本均无传焉。今之所谓律者,类皆后代所改作,而又添出如许条例,纷纭错杂,令人莫所适从。夫曹参代何为相,赞其政令画一,守而勿失,则知萧之律,断断乎其画一者,律之所载纷纭错杂之例,断断乎亦宜尽行革之。而后得成为画一之典章已尔!

  臣等不猜僭妄,酌古斟今,因时制宜,更定《五刑》,并《四赃》、《六杀》大纲于左:五刑减去今之笞、军、流,增入古之非刂、宫二罪。

  一、杖罪。断自杖六十起,至一百止,为五等。一切的决不收赎。妇女犯者,除不孝奸情,本身受刑,余皆责其夫男,无夫男者赦之。七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并废疾之人有犯者,亦赦之。其律内所载应得笞罪,尽行削去,犯者量责。《虞书》所谓朴作教刑,不以罪名也。

  一、徒罪。断自一年起,至五年止。向以三年为五等,兹以五年为五等。徒一年者,发五百里;徒二年者,发一千里;徒三年者,发一千五百里;徒四年者,发二千里;徒五年者,发三千里。凡犯监守、枉法二罪应充徒者,皆双颊刺字:监守刺“侵盗”二字,枉法刺“坏法”二字,左右颊各刺一字。犯此监守、枉法二罪,如老与废疾之人,坐其子弟,妇女罪及夫男,不赦外,其以他事犯徒者,老、幼、废、疾、妇女,悉以宽宥。此寓流于徒,徒为贱役,流属安置。是故流三等均行削去。其充军诸律,边远者徒五年,附近者徒四年可也。

  一、非刂罪,刖足也。唯窃盗及抢夺用之。无论官物与民间之物,罪皆一体。初犯者,颊上各刺“窃盗”、“抢夺”二字;再犯者,各刖足;三犯者,窃盗斩、抢夺绞。但是赃即按律行,不计数之多少。妇女初犯量责,再犯刺字,三犯刖足而止。外有强盗而未得财者,亦刖足,仍刺其面。

  一、宫罪,阉割也。唯奸情干名犯义者用之。如翁奸子妇,本律皆斩。翁固可斩也,而使为人了者,以其妻之故,而坐视父之惨受极刑,苟有些微孝心者,我知其决不忍也!易以宫刑,庶几其无伤于天性乎?又如婿奸妻母,其服制不过三月,而律之以绞,亦觉太甚。夫为其妻者本无罪也,而使之顿失所天,又岂仁者之用心?亦当以宫刑代之,推此而凡异姓之亲,因奸而得死罪者,宜悉易以宫刑者也。至其奸妇之死、生、去、留,一听本夫。若系孤孀,照奸律杖责,外同姓之亲,因犯奸而罪应斩绞,悉从本律。

  一、大辟,绞、斩、剐皆是也。除奸情内应易宫罪以外,如伪造历日、茶盐引、私钱,与弃毁各衙门印信,邀取中途公文,称颂大臣德政,凡属法重情轻应斩者,均宜易以绞罪;又如师巫假降邪神,空纸盗用印信,诈传亲王令旨,应绞者,亦属法重情轻,均宜易以徒罪;再监守、枉法与不枉法,应服大辟,在下文赃款之内。

  四赃本律内六赃。常人盗赃、与坐赃皆已削去,其窃盗不计赃而定罪,与常人之盗官物亦然。共去三款,添入“那移”一条,共为四赃。

  一、监守盗赃,五百两徒一年,一千两徒二年,一千五百两徒三年,二千两徒四年,二千五百两徒五年,三千两以上斩。

  追赃不完者勘产,除妻孥外,其妾、婢、僮、仆皆入官。若犯赃止五百两以下,均满杖,与五等徒罪皆刺字。第杖罪之赃,产尽者赦之,人亡亦赦之,余皆不赦。至律内有准监守盗论,如虚出通关,转贷官物之类,原非侵匿入己,但应追帑完公,罪止于革职。所谓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法当寓严于宽尔。

  一、那移。那移者,或以彼而那于此,或以后而那于前。

  推其心则属因公,论其事则为济急,究竟此项仍可以还彼项,前款仍可以还后款,不过仓卒擅动,绝无一毫私意于其间者,不议外,其有费去虽属因公,而事则原非济急,库帑已亏,无款可补,藉口以为开销之地,而实有侥幸之心,方名曰“那移”。

  其赃比监守多一倍者,罪亦如之;至死者绞,三月以内完者,减等发落;不完者,罪及本身,勘产而止。幸而遇赦,亦得减等。

  一、枉法。赃至一百两者杖。每徒一等,递加五十,计满三百五十两者徒五年,五百两者斩。追赃不完者勘产,妻、孥、妾、婢、童、仆尽行入官。虽赃止一百两以下,犯五等杖罪者,亦不赦,与徒五等皆刺字。其有准枉法论者,赃数相等,罪亦如之。唯至死者绞。追赃不完者,勘产而止。妻、孥不问。若犯杖罪者,但免刺字,统不援赦。

  一、不枉法赃。其数倍于枉法者,其罪同。至死者,绞。

  限一年以内完赃者,减等发落;不完者,但刑本人,不勘产,若遇赦仍得减等。外有准不枉法论者,罪止满徒。追赃力不能完者,赦之。

  六杀分出斗、殴、杀,减去故杀、过失杀,增入威逼杀。

  一、谋杀。悉从本律。

  一、误杀。悉从本律。

  一、斗杀。不论人之多寡,但执持兵器,争斗致死者曰“斗杀”。是皆有意于杀人者,斩;若于拳脚相殴之际,遽抢兵刃,因而杀入者,亦斩;若系木器,仍从殴杀论;其有老幼及妇女犯者,并如律。

  一、殴杀。彼此不拘人众,但以拳脚互殴而死者,曰“殴杀”。是尚无意于杀人者,悉从本律绞;若老人及妇女犯者,皆如律;其有彼此幼童相殴致死者,亦如律。斗杀、殴杀二者,皆勘实立决。倘有仓卒救父、兄之难,出于迫切之衷,或骤见妻、妾为人调戏,情难容忍,实有所不甘者,监候。遇赦减等。

  其外即系疯病之人,亦并如律,不容少贷。

  一、戏杀。并从本律。但律文所载过失杀条款内,有驰马街衢、放枪林野之类,为耳目所不及、知虑所不周者。若其事出于奉公差遣,似可以过失论;否则属于游戏为乐,当归之戏杀项下也。余有类者仿此。

  一、威逼杀。威者,势焰也。小民慑其势焰,既不能与之抗衡,又不敢与之争辨,而甘心于一死者,其气之郁塞而无可申,其情之冤抑而无可诉,为何如耶?孟氏云:“以刃与政,有以异乎?夫在上者以虐政杀人,尚与加刃无异。”今以齐民而其威焰竟足以杀人,虽不手操兵刃,而实有甚于操刃者!此其人必大憝元恶,诛之唯恐不速。本律止于杖罪,有是理乎?

  今应改威逼杀者斩,不赦,庶刑罚之中于义哉!若死者非其本身,是伊衰迈、残疾之父母,减罪三等,若系妻妾、子女并从本律。若亦有废疾者,减罪五等。

  臣窃思之,古者五刑,从无减等之制,亦无赎金之法,所犯不同,其罪各别。大辟之不可减而为宫,犹荆之不可减而为劓、为墨也。至后世之五刑,则绞、斩而可以减流;流与徒,均可以减至于杖与笞。是亦省刑之意,兹者古今参用。凡死罪减而至于流者,应改为徒五年,徒则递减,杖亦如之。虽减而罪犹存,尚可行也。若赎金一道,则罪尽豁免,是朝廷以刑法而卖金矣!队菔椤罚鹱魇晷蹋辉谖逍讨冢揭蚬蟹刚撸=鹨允曛4烁锹燮涫拢蛭泄湫模蚴粑拮铮换蚴朴兴荒埽τ兴淮剩灾劣诜福什豢杉又宰铮V越鹨病=抵梁笫溃渥镉胁豢慑墩撸嗖坏靡越鹗辏鞘垢还笾私孕彝延诜ㄍ狻Jネ踔泶螅蚱袢羰牵?

  故凡律载以私犯罪而赎者,宜尽革除。若因公而犯者,既罚以金,又当并其罪名而泯之,但谓之赎刑可也。如有禄之人,则罚俸降俸、降职降级,足以尽之;无禄之人,则输金罚粟,或力役足以尽之矣!或曰五刑赎锾,创自《周书·吕刑》篇,岂可擅论?而不知周之穆王亦为叔世,岂大舜之法,反不可法则与?至鞭作官刑,朴作教刑,此以私犯罪而细微者,故以朴责教之;若师之朴责其弟子然,今亦定为限制,断不容朴责至二十以外而入于杖罪之数也!夫如是,则公私有别,轻重有权,而于古人制刑之意不相悖矣!臣等谨以本朝律书,综核厘正,并奏睿览。伏候帝师裁夺!月君批示曰:子产《刑书》、酂侯律法,不遗于后,未知何若也。吕律以古今五刑参酌互用,皆折衷以圣贤之旨,允宜为当代之宪章。

  惜乎天下未一。不能通行宣布,俟奏闻行在,编之国史,以为百王取法。而今再说更定赋役的制度。疏曰:臣窃闻之,邦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财者,食之原也,故治国之要,必先养民;养民之要,必先薄赋。古语云:“衣食足而后礼义兴,礼义兴而后教化行,天下乃王。”苟为人主者使民失其所天,则饥寒迫于肌肤,欲民之无奸伪,不可得也!

  奚暇治夫礼义哉?夫兴王之世,民未尝不足,而衰敝之时,民又未尝不困。君民原属一体,未有民足而君不足,未有民不足而君自足者。兹幸逢皇帝陛下敕议朝廷之礼,臣请得言其行礼之本。夫礼,不独在朝廷也。上而行之,下而效之。登斯世于熙皞之域者,莫礼为若;而欲使民安于礼让,而莫知所以使之者,莫足食为务。古者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九年耕,则有三年之蓄。故猝遇水旱而民若不知。今之民,则终身耕而无一日之蓄,举家耕而无半年之需者,虽常遇丰亨,亦若不聊其生。

  何也?在上之人,取之者众且多也!考之“井田”之制,无赋税亦无徭役,不可复矣!自七国争而井田日废,赋敛日重。汉有夏税、秋粮之制,唐有租、庸、调三者之法,至宋而盐、铁、酒、茶,及今而齿、革、毛、羽。凡有利孔,莫不与民争较锱铢,甚非王者之大度矣!臣等不揣固陋,揆衡今古,拟定赋税、徭役,并榷关、钱法、盐政诸条于左:一曰赋。盖出自田土所贡者。古者“井田”,无敛于下,但寓兵于农,而以田赋出兵。所谓“赋”者,兵也。后世兵、农分而夏脱、秋粮,总谓之赋。又有按其户口而征之者,谓之曰“丁银”。大约昉于鲁庄公之料人,而以其所征者为养兵之用也。其丁有人盯门盯匠盯灶丁之别,其额有上、中、下之等第。小民孜孜汲汲,日不暇给,而纳一丁之上者,几至一两,下者亦有数钱;岁遇灾荒,田有捐税之时,而丁则无缓征之日。迄今额在而丁亡,丁亡而征输如故,累及闾里。臣议将以丁额统归于田赋之内,俾丁随田转。有田之家,方纳人丁,譬如以百亩之田,而入二丁之重则,则每亩亦止多二分之数,岁丰则完,岁凶则赦。庶几田之所产,可以不劳余力乎!虽然,夏税折色也,秋粮本色也,而又加以丁银,则一田而三赋,其为定额,断不可出于十二之外。

  二曰税。盖取之于市者。古者贸易,有市官治之耳,无所征也。后乃有征其市地之廛者,即今地租、房税之类,而尚未税其货也。今则既征其房地,而并税其货物,如牙行有税,市集又有说,麻、缕、丝、枲、粟、米、豆、麦,牛、羊、驴、马等畜,莫不有税。蚩蚩小氓,抱其些微之物,入市即从而税之,近于攘之矣!尤奇者,神庙香火稠盛之处,则有香税,是税庙宇乎?抑税鬼神乎?诚莫可解已!臣议将一切诸税尽行除革,其应留者止三项。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则房地宜有租税;典商为富厚之民,本大利广,是亦不妨有税;至于田产交易,令其请官印而税之,所以杜日后争端,亦便民之事。夫如是,则上之诛求稍减,而下之民生亦得以渐厚矣。

  三曰徭。役民之力也。自古有之,第从无不役富贵而但役贫贱者,先王用刑自贵近始。而行赏则先于疏远,岂以徭役而不加富贵乎?论者谓卿大夫位列朝廷,宜敦其体,不可任之力役。夫卿大夫固宜敦其体,岂卿大夫之奴仆,亦并宜敦其体耶!

  曷不使之供役于上也?且甚而至于胥吏,亦多优免,是则胥吏亦在敦体之例耶?或以为婿吏役身于官,一人不能兼二役,夫其役身子官者,乃彼之生计,非上之人役之也。彼小民者,孰无生计,而可独任国家之力役,并代任缙绅、胥吏之力役哉?

  臣愚以为优免徭役,宜加于士之贫者,不宜加于大夫之富贵者;宜加于茕民之贱者,不宜加于胥吏之贱者。庶几王者至公无私之意乎?否则荆公雇役之法亦可。司马温公废新法,而东坡先生不以人废言,独以雇役为决不可废。卓哉,见之远矣!

  四曰关榷。讥而不征不可说矣。第有货而后有榷,有商而后有税,未闻无商无货,从而榷之者也。如今宦游之人,或客游之子,行李之中,偶带些微为需用计耳,原非货卖者比,虽一冠一履,亦必榷而税之。何也?然此尚有一物之可税,乃虚舟而行者,并其船而税之,使天下之人,举足动步,必先有输于朝廷。诚不知其好利之心,一至于此!愚意以为商贾可税,使非商贾、非货卖者,均不可税;舟之载货者可税,若空舟往来者,亦何可税之?而贻怨于小民,贻讥于后世乎!是则所谓上船料之关,均可革也。

  五曰钱法。古者谓钱为泉,言如泉水之可以通达四海也。

  今之钱则不然,有行于此邑而不能行于彼邑者,有铸于彼郡而不可以通于此郡者。俗语云“钱使地道”,其故安在耶?在于上之人,先以此取利,夫王者铸钱,以通天下之贸易。奈之何司农钱局之中,岁必计其获息多少耶?于是外省之设炉者,尤而效之,必以获息之多逢迎其上,而其息则又三分之一入于国,一进于官,一没于吏胥,其钱至于瘦削而不可问。然后奸民私铸之钱,得以参杂于官钱之内。即一邑之市镇,彼此之钱,尚有不能相通者,又岂能通达于四海而谓之泉也哉!臣愚以为京局铸钱,先定其规式,次定其轻重,再定其厚雹大小,每岁所铸而发于民者,仅取其本值,更不浮取厘毫之息。凡各省藩司之铸钱者,照依京局一体遵行。庶几鹅眼之钱,不复见于今矣!

  六曰盐政。古者鱼盐不禁,无所谓盐官也。自管子煮海为盐而通商贾,始擅其利。汉则取其税而无官,迨后则有官而复有税矣。今者盐池、盐场既有大使,又设转运诸司、巡察御史,一处之供亿,动以数十万,反浮于国课,朝廷亦何乐乎有此官也!臣愚以为商人之赴场掣盐者,止大使已足司其出入。照其螙载之数,给与官票,过关则征税,至发卖地方则征课,一胥吏事耳,曷用多官,悠游无事,朋分此数百万金乎?夫此数百万金者,将谓出自商之本乎?抑亦出于商之利于?若出于商之利,则所取者仍属小民之资。故商之所费者简,则盐贱而民亦日有所剩譬如漏瓮,日减一滴,终年而谒,不漏则常盈矣!

  夫如是,则商富而足。国亦省费,不亦善乎?

  抑臣更有请者。我朝太祖高皇帝愤张士诚据吴不服,乃籍富豪家租册为税额,由是苏郡之赋为最重,而松郡略次之。考二郡之赋,竟居天下十之有二。至建文二年特颁恩诏。悉减旧则,每亩米不过一斗,银不过一钱,未几而燕藩僭位,仍复洪武之制。在元时,苏郡赋止三十六万,今已加至二百八十余万。

  小民终岁勤动,而供于上者十之七八,即大丰之年,亦必称贷以输将,权其子母,尽归乌有;若遇歉岁,臣不知其如何也夫!

  吴门密迩皇畿,素称文物之邦,使民兴于礼让,当自此始。臣知皇帝复辟之先,发政施仁。首所念主,不揣固陋,谨具奏帝师云云。

  月君览毕,赞道:“两军师皆具济世之才,可惜未遇主耳!”

  公孙大娘道:“已遇帝师,何为不遇?”月君道:“噫!遇孤家,犹不遇也!”聂隐娘道:“这是何说?”月君道:“世人多以成败论也。”遂援笔批云:吕律、高咸宁敷陈赋役,言言皆中綮壤。循而行之,实膏肓之卢扁也!第孤家益嗟世风日降。王道竟不可复耳!俟奏请行在,与《刑书》同入国史。

  以上二疏,并附议复典礼一疏,择日遣使奏达建文行在。

  正是:方袍圣主,徒怀王道之兴;韦带儒生,略显霸才之用。

  下文又演何说?

  第八十五回大救凶灾刹魔贷金

  小施道术鬼神移栗

  建文二十一年冬十月,月君临轩,命郑洽、程智二人赍奏行在,并谕之曰:“孤家已发符敕,调遣各郡将士,俟会齐之日即行北伐,克取燕山祗候回銮。尔其代奏。”郑洽二使遵命,叩谢出朝。又别过百官,自赴滇中狮子山白龙庵,面帝复命去了。

  荏苒之间,已是新春,为建文二十二年。从上元下雨起,直阴至五月初旬,田畴浸没,庐舍冲塌,陆地竟可行舟,百欲不能播种。偶尔晴霁,返似亢阳为祟,湿热交蒸,疫疠大行,兵民俱玻却像个天公知道月君有伐燕之举,故降此灾殃以止遏他的!春麦既经朽烂,秋禾未经艺殖,两收绝望。富者尚多厘虑,贫民唯有咨嗟。月君先蠲赋税,而又发仓粮以赈济,并溥施灵丹,全活无算。秋末冬初,复又发资本种麦,接济来春。

  谁料天道奇寒,阴霾蔽日,烈风霰雪,动辄兼旬,林木鸟兽,莫不冻死。过了残冬,是建文二十三年。大下一场冰雹,无多的麦穗,尽被打得稀烂。连忙插种秋稼,又遭亢旱,月君祈得甘霖,方幸收成有望。不意禾根底下,,生出一种虫来,如螙之蚀木,只在心内钻啮,虽有三千绣花神针,若要杀虫,就是杀禾,竟施展不得。又像个天公为月君道术广大,故意生出这样东西来坏他国运的。月君尽发内外帑藏,多方救济,仅免于流离载路。尤可怪者,人家所畜鸡、豕、牛、羊之类,好端端跳起来就死,那犁田的牛与驴,竟死得绝了种。纵有籽粒,也没牛来犁土;纵有金钱,也没处去买牛畜,这叫做六畜瘟。百姓都是枵腹的,眼放着这些畜类的血肉,怎肯拿来抛弃?排家列舍起来,且用充饥。那晓得竟是吃了瘟疫下去,呕又呕不出,泻又泻不下,顷刻了命。初时这些愚民,只道女皇帝是位神仙,风、云、雷、雨,反掌就有,怕甚水旱灾荒?到这个地步,方知天数来时,就有八万四千母陀罗臂,也是遮不住的。到底百姓死不甘心,径聚了数十万众,跪在阙下痛哭。月君用个急智,烦令两位剑仙慰谕道:“五日之内,帝师求天雨粟,求地产金,来活尔等之命。”众百姓方欢呼而散。

  月君乃请诸位仙师商议。公孙大娘进言道:“今且化石为金以济之。”鲍师道:“不可!锺离子所谓五百年仍还原质,纯阳子所不愿学。月君其可用此术乎?”聂隐娘道:“请于大稔之处,运米以赈之,何如?”鲍师道:“更为不可!即如五鬼搬运之法,总是豫为买下的东西,所费止两许钱许,尚且白取不得,何况令神人从空运取百万之数耶?”素英道:“运米之后,慢慢偿其价值,也还使得。”鲍师道:“怕使不得。但人家仓廪之内,忽地少了米石,岂不冤赖他人?以致毒骂咒诅。我虽不听得,冥冥中自有听见者。一人咒詈且不能当,何况于数千百人耶?”曼师道:“左使不得,右使不得,你把个使得的法儿出来与我看!”鲍师道:“曼道兄技痒了!我是没有法,你定有个妙法在那里,要帝师来央及了。”曼师笑道:“老道婆,且莫打趣!我有一粒粟中藏世界的法儿,把这几郡地方总藏在粟谷之内,那里还有什么灾荒呢?”鲍师道:“老乞尼,莫装你幌子!我就用半升铛内煮山川的法子,连你那无门洞天一并煮个粉碎,怕不做丧家之狗?比灾荒还利害哩!”众仙师皆笑。

  月君独嗟叹道:“我枉有七卷天书,却没有个回天的法!

  俗语云‘戏法无真,黄金无假’,倒是句真话。到了在陈绝粮,就是圣贤也没奈何的!”曼师又笑说:“帝师太谦了!再过两日,天就雨粟,地就产金,取之不尽,用之不谒哩!”月君道:“曼师莫笑话,端的要求曼师显个妙法。”众仙师见曼尼说的都是冷话,便和声齐赞道:“曼师是南海法门,我等都要叩求的了!”

  素英、寒簧先向跟前跪下。曼师忙扶起道:“我是说要耍,那得有恁么法儿?”鲍师道:“你哄耍着人跪了,却没得说,问你个欺诈的罪名,该发配沙门岛!”曼师道:“沙门是我故乡,带你去舞个鲍老与人看看!”众仙师又笑。月君沈吟道:“二师真是无法?”鲍师道:“怎没有法?从来天道可以胜人,人道亦可胜天,还须在人道上讲究才是。”月君随稽首叩问人道胜天之法,鲍师道:“要近理着己,除非借债。借债就是人道,借得来,就可胜天。你看如今大小官员,那个不借债来妆些体面?况且小民欠了债,要被人打骂,或送官整治;若是做官的欠了债,就要让他些体面,即使没得清还,也要相待他些。”

  曼师道:“帝师称孤道寡,与帝王无异,只可放债,怎么向人借债?这老道姑一味胡言!”鲍师道:“像你那样不通文理,怎知读书君子的话?皇帝若不借债,周天子因何有避债台?官府若不借债,因何□□叫做债帅?帝师做过女元帅的,考古证今,做个债帅,亦何害于事?”一手指着曼师道:“只要他做保人就是。”曼师摇手道:“不做中人不做保,一世没烦恼。我知道债主是谁,肯要我这穷尼作保?”鲍师笑道:“债主,债主,有个‘主’字,便是放债的了!”曼师乃笑说:“他么,我一时想不到,只怕利钱太重,日后帝师还不起,累及我保人准折去哩!”

  那时月君已心下了了,就道:“则天在彼,难道做不得中人?”鲍师道:“是耶!他受过帝师情的,不要说做中,就把他抵在那边,也是应该的!快写借券起来!”寒簧即递上五尺素花鲛绡,月君信手挥道:前生上界月中天子,今生下界尘中帝师唐某,特倩南海尊者曼陀尼,将契书一道,送至须弥高顶九华珠阙、至圣至神刹魔大法主姊姊台前:贷银二百万两,为建文皇帝赈恤灾黎之用,贤姊姊唯大量,愚妹妹故至诚也!岁在屠维大荒落中元日。若问保人,念彼观音力。

  诸位仙师看了,皆不解后数句之意,但赞道:“债主,借主,中人,保人,皆古来未有之奇人,只这借券,亦古来未有之奇券!”曼师道:“这样奇事,请你们去做!”鲍师道:“明知刹魔处只有他去得,故意做个身分!”曼师道:“取笑是取笑,当真是当真,我可学那暴得人身的,带顶纱帽,就汝身分的?

  帝师写这句‘念彼观音力’要与我妆体面,却是坏我的体面!

  刹魔甥女,恼的是我皈依了观音,而今倒献将出来,还是可以压制他,可以劝化他,拿这契书去时,正合着《西厢》上一句曲儿:‘嗤!扯做了纸条儿!’你奉承他‘大量’,自己说个‘至诚’,把我这保人,说仗着南海观世音的力道,不怕他不肯,只怕连这姊姊妹妹的称呼,一刀两段了!”月君直等他说完,慢慢的分剖道:“是我这些话儿说得不明白,倒惹了曼师的气。

  那‘故至诚’一句,是说没有利息的,《中庸》上云‘故至诚无息’;‘念彼观音力’句,是说与保人不相干,《大士经典》有云‘念彼观音力,还着与本人’,若要清还这项钱财,原着在本人身上。”众仙师笑个不止,曼尼哑口无言。

  鲍师道:“你这光头!学了坐方丈的善知识,仗着有些机锋,不问长短,劈头支扛人家!我且问你,小时不曾念书,《大学》、《中庸》不晓得也罢了,特地送你出了家,连你师父经文上的话也不记得半句儿,做的是什么徒弟?怪不得刹魔主把你不当个人!”曼师忍不住笑起来道:“只有个歇后郑五作宰相,那有个歇后作帝师的?宗师岁考出题云:‘非帷裳必杀之。’一生当作‘杀’字解,破题云:“服之不衷,身之灾也。’宗师见这两句原出古文,不像个没学问的,却又一时猜不到他的可笑处。而今这纸契书,与这破题无异,我这文宗如何解得过来?”

  月君与众仙师皆笑。曼师又道:“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如今这样亢旱,百姓要作人疤了!你们只是顽笑过日子,待我发个慈悲,送他些清水吃!”遂手掣了那幅鲛绡,腾身半空,打个筋斗,颠倒直入地底,绝无痕迹,止有针大一孔。下达黄泉,喷出一缕水来,逼立万丈,上凌青汉,霎时烟蒸雾涌,骤雨如注。鲍师道:“触了他性子,弄出神通来了!”月君道:“正是井泉涸竭,这雨却也济事。”

  且说曼师从黄壤之下直透至须弥山北顶刹魔宫内,在九彩宝石阶中突然而出,端端正正站在魔主面前,朗声说道:“我到甥女大邦,行的是大邦的道,所以在这底下番一筋斗出来!”

  魔主笑说:“还亏姨娘不曾忘却本来面目,且请问为谁而来?”

  曼师道:“非为姊姊来,乃为妹妹来耳!”魔主道:“姊姊是飞燕,妹妹是合德,你一棒打倒两人,可惜学的是诌文!”曼师道:“适才在汝贤妹宫内,被他一片诌文,把我禁住了。我如今在背后学诌几句,竟顾不得把个掌教甥女,都诌在里面了!”

  魔主笑道:“也罢,让你老人家出口气!但他们是恁样的诌法?

  试与我道来。”曼师便向袖中取出鲛绡契书,递与魔主道:“这便是证据。”魔主看了,鼓掌大赞道:“好双关文法!虽作歇后语,倒底说着姨娘皈依观音的意,咳,出了丑哩!”曼师道:“你们姊妹两个,都是我老人家的儿女,就出了些丑,有何妨碍呢?但你妹妹近来窘极,若是你这样一位姊姊不扶持他,这个丑出得大哩!”魔主问:“我妹子做了人间帝师,该受享不尽,怎么会穷起来?”曼师道:“他只是保养百姓,曷常受享半星?

  就像个人家父母,粗衣蔬食,省着银钱,只与儿孙受用。近来频遇灾荒,赋税全免,库帑赈发已空,又把自己宫中东西尽行变易,只剩得几件不是人间应用的。现在百姓日无半餐,帝师的道术,真是满腹文章不疗饥,所以说为妹妹来的,原是句真话。”魔主笑道:“他不去‘五贼’,自然要这样穷的。只怕要穷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哩!”曼尼也笑道:“仙、佛两家,要去的是‘六贼’,我们本教中,不要去的是‘六贼’,怎说要去‘五贼’?留的是那一贼呢?”魔主大笑道:“耳、王、鼻、舌、身、意,彼谓之‘六贼’,我谓之‘五官’,全靠的五官为贼,方能富贵,怎有去的道理?我所谓‘五贼’者,是仁、义、礼、耻、信五种之贼!”曼尼问:“仁、义、礼、智、信,因何改了‘耻’字?”魔主道:“‘智’字是贼中之王,有了这‘智’,方能运用五官,五官皆随我‘智’的号令而行,则五官之贼胜,而仁、义、礼、耻、信之五贼亡矣!即如项籍欲烹太公,刘季笑曰:‘愿分我一杯羹!’此‘仁’贼亡而天下得矣;李世民杀其兄建成、元吉,此‘义’贼亡而帝位得矣;杨广逼奸宣华夫人,此‘礼’贼亡而太子定矣;朱温逼奸子妇,此‘耻’贼亡而爱禅命矣;越匡义杀其侄延美、德昭,此‘信’贼亡而子孙承帝业矣!反是,则宋襄之行仁义,鲁昭之知礼,夷、齐之耻食周粟,夫差之结信勾践,重则亡国,轻则丧命,纤毫不爽!

  做官员的,做士民的,总要去尽了‘五贼’,方能保守富贵。

  我今妹子年幼不省人事,也学行些煦煦之仁,孑孑之义,谦谦之礼,硁硁之信,又不用‘智’去号令五官,而反用‘耻’去禁闭着五官,其有耻到极处,便是‘五贼’强到极处,即与之百万金银,总不能保守!”

  曼师随截一句道:“你若真个给他百万银子,我料他‘五贼’便能去却四贼。”魔主道:“这是何故?”曼师道:“那有个借债领银是整几百万的?他先打算着不还人家,方有这事。

  负了恩钱、恩债,就为不义。做小妹妹的,敢来哄着大姊姊,岂不是无礼?他哄骗了人家钱财,自己却去装体面,做个大老官,这也无耻已极。我是与他终日相对的,哄着我做保人,是决然要失信的!”尚未说完,魔主大笑道:“从来慈不掌兵,他杀人也不少了,我说他还有些‘仁’,若在三教中看起来,焉得‘仁’?我这银子给得他了!”随把鲛绡券递还曼师,道:“不要在库中取得,只济南建文后殿北檐下靠西边掘去,有白金八十五万,黄金十五万,在地窖之内。本是元季某行中书去尽了‘五贼’赚来的。怕的阎罗神拿他游地狱,投在我这边,还要保全他后世富贵的。总给我妹子用罢!要知道没有了‘五贼’,凭是谁都怕他哩!”曼师道:“怪得贪官污吏,竟不怕的阎罗,原来有这样个去井五贼’的大主儿庇护着他!独是诈了人家多少金银,究间受用不得,如今却是我去掘他的哩!”

  说罢,鼓掌大笑。双趺一蹬,直下地底。

  月君正与鲍师闲坐,忽见那喷水的小针孔内,喷出一线火光,足有万丈长短,月君亟立起道:“多分曼师来了!”但听得院内一声震动,平地裂如方鉴。周围各四尺许,曼师坐在紫金玲珑龛内,冉冉而升,万丈火光,已敛入泥丸宫内。公孙大娘道:“这座紫金龛想是借来金子要熔化的了!”曼师提起龛儿一洒,即是这幅鲛绡文契。鲍师便冷笑道:“我知道刹魔把你不当人子,就该撞死在那边,怎回来见帝师的面?”曼师道:“魔主要老鲍作保,日后若有亏欠,好把葛洪拿去!律上说得好‘妇女犯法,罪坐夫男’哩!”月君见说的是趣话,便道:“那有曼师做不来事的?”曼师道:“不敢,不敢,还要费好些气力哩!”

  就把前前后后问答的本末备细一说。月君大笑道:“若不坏良心,怎么哄得人,借得债呢?”随取素纸一幅,挥下两三行云:天雨粟,地产金,无界限,尔民争。孤有法,与汝分,无彼此,最公平。每一日,每一人,米十合,银二分。若一家,有十人,米一斗,银二星。度残岁,到新春,不与富,只与贫。

  写毕,立刻御朝,召集群臣,令照敕语写发各郡,并谕六卿,会同京兆尹齐向行阙后殿北檐下正西方掘藏,果得黄金、白金,适符其数。用君命贮大司农库。自后,凡属饥民之家,每晨釜中有米,箧中有银,取之无尽,用之不绝,而库内所贮金银,暗暗逐日减去矣!

  向来百姓都知道帝师法力与佛菩萨一般,恬不为怪,唯有感恩称颂;却有一种贪夫,于寻常日用之外,尚多妄想,朝暮磕头礼拜,希冀多得些的,岂不可笑?那里知道天要生人,人不得而死之;天要杀人,人不得而生之。黄金是炼不成的,米粟是吸不来的,一丝一粒,皆有命在。月君费尽无数经营,也只是掘得一藏,乃世间所有之金银。然后役使鬼神,以银易粟。

  就是梁惠王移粟之故智,一用人力,一由神道耳!究竟能享此银、此粟者,亦皆止应受灾,不应受死之人,至若应死于劫者,已早死而无遗。此等救星,却造化所藉以斡旋大难者也!

  两年以来,月君救灾不暇,奚暇北伐?而又值岁星在燕,亦不敢北伐。大臣莫不叹息,却有庐郡开府景星,特上一疏奏请伐燕。只落得水府将军,再显片旗灵异;邮亭衲子,顿生一杖威风。下回方知端的。

  第八十六回姚少师毒计全凭炮火

  雷将军神威急显云旗

  却说中原地方连岁灾荒,最惨之处,莫如山东、河南、北直。其江北、淮杨诸郡,尚有一半收成;唯淮西之庐州,与安庆、蕲、黄一带,是年年大稔的。景开府练兵教民,休养数载,已成富强之势。闻得济南兵困民疲,不能北伐,日与马维骝等商议,要进取安庆、蕲、黄,为渡江这举。维骝曰:“安庆三面环江,在孙吴时为重镇。若南人据此,可以北窥中原,西扼三楚,即荆襄上流之师,亦不能直下,乃要害之地。今与庐州唇齿相接,非我去克彼,即彼来袭我。彼之慎重而不敢进者,力未足耳!今开府兵精粮足,将士齐心,艨艟战舰,不下数千。

  我从濡须水出临大江,合舟师三面攻之。其东北一面为大龙山,逼近城隅,挑选三千壮士,占据山头,俯瞰城中,彼何所恃而无恐?此陈友谅之所以破余忠宣也。”诸将士皆称胜算,各愿尽力致死,所以景佥都上疏奏请出师的。月君素知景星英气过人,既不可阻遏以隳忠义之心,而又恐轻进失律,反成辱国之举,乃批下六卿佥议。不期佥都又上一疏,言于某月某日,督率将士誓师江浒,先定安庆,随渡江而取池州、太平,径下南京以定帝阙等语。诸旧臣皆喜之不胜,竟不须再议定夺了。

  按下这边。且说燕世子留守南都,其军国重事全仗着姚少师措置。向闻知吕军师取了荆州,伐楚山之木以造战舰,有顺流而下江南之举。道衍就调关陕将士驻守汉中以缒其后,又于汉口及鄱阳湖操练水师,为重关门户以扼其来,又虑安庆为江淮之屏蔽,景家军必来争龋已调集江右兵卒屯守。自己潜住城中,差人探听。

  未几报到,景家军已出无为州,从大江溯流而上。道衍呵呵大笑:“果不出我所料!”遂传集诸将,发令道:“大龙山为府城之廓,守住山头,便有金汤之固。舟师攻城,虽百万无能为也!这是极重大的责任,谁敢当之?”帐下两员大将同应声愿往,道衍视之,一员是羽林宿卫大将、官居左都督,姓刘名江;一员是番骑戏将,官居都指挥,姓薛名禄。二人皆武艺超群,智略出众。少师道:“汝二人足当此任。虽然,可押下军令状来!”二将欣然写递了。随谕薛禄:“汝领药弩手一千、火枪手一千,去守后山。拣择稍平处屯扎,再令健卒一千二百名,一半专运灰瓶、炮石、擂木等项,堆垛山凹;一半多带金鼓、旗帜,凡有林木所在,遍行插满,各挟弓矢等候。其大路上山之处,不须把守。若贼抢上来时,便放号炮,但用火枪、药弩打下。其四处林木中,一闻炮声,便金鼓齐鸣,磨动旗帜,呐喊助势,彼必惧而不敢进。退去则已,不许追杀;其有贼从小路抢上山来,但用擂木、炮石打下,若突到林木处所,以乱箭射之。贼退则已,不许追击。如违将令,即使杀败敌人,亦必斩首!”又谕刘江:“汝度领马步精兵二千,去守前山。山上大路平衍地方,分遣骑卒屯守,其小路偏颇地方,悉令步兵把守。

  每日放炮扬旗,虚示威武。贼恐我城中夹击,决不敢来争山险,如其亡命而来,督率骑兵从上压之,势若建瓴,彼岂能敌?贼退即行敛兵,不许追奔。故违者必按军法!十日以后,别有号令。又须日日令探马往来,若报军情的样子,其间真报假报,总使贼人莫能测我机关,最为要着!”二将得令自去。又发令箭提调鄱阳湖战船,泊向大姑塘,每船都要整备火弩、火箭、火枪、火铳、硝瓶、硫球等物。

  请问硝瓶、硫球,古来无此名色,是怎样制造的?那硝瓶的法,纯用火药硝填实在磁瓶之内,炼泥封固,引出药线一枝,其瓶要薄而小,止盛斤许药物。那硫球的法,形如气球而小,内纯贮硫黄,亦引药线一枝,用裱厚毛头纸并桑皮纸六瓣攒成的。但点火于药线,掷向敌人船内,硝瓶一裂,声如火炮,着人立刻齑粉。硫球一裂,火焰横飞,着物顷刻灰烬,是最恶不过的火器。

  又有密令,期在十日前后,不论雨、雪、阴、晴,但看西北风大作,五百战船,齐出大江,扯起两道风帆,顺流而下,冲入敌舟之内,只用火器攻打,并截住清水塘口,把塘内攻城的敌船,烧个罄荆误者全家处斩。又部署诸将士严守各门,皆暗伏城堵之下,全不露出形相。然后自登城楼眺望,遥见景家战船蔽江而来。有词为证:东风淡荡,旌旄争轻霭飘扬;晓日辉煌,剑戟竞寒威肃杀。

  声喧画角,江豚不敢拜风来;韵咽金钲,石燕偏宜随雨去。虎贲三百,秋林虎啸已潜踪;鼍鼓十千,寒窟鼍吟如应节。冯夷效顺,黄龙与青雀齐飞;川后扬威,义胆与忠肝并奋。正是:王气不胜杀气盛,涛声莫敌战声多!

  建文二十四年春正月,景开府的大战船五百余只,其名曰“舟居犁”,又有小战船五百余,其名曰“沙唬”,总分作五军,张鹏、牛马辛、马维骐、马维驹,为前、后、左、右四军,自为中军主将。以马维骝为参军,无戒和尚为教师,统领大船一百二十、小船二百四十,其余分隶诸军,又铁箝子干大、杀狼手干二,与赵义各领飞云小棹船数十,为四路游巡之用。

  将次到罗刹洲边,佥都顾谓维骝曰:“林林森森,插满旌旗者,非大龙山乎?”维骝掉首一望,曰:“是耶!此乃山之背,彼虽守却,亦无妨也!”佥都曰:“他既守山后,安得不守前山?

  则将何策以破之?”维骝应道:“今岁始春融暖,阴阳相乘之理,不日当有严寒;山头地势窄狭,屯兵营帐,必四散分开。

  我乘其天寒熟睡之夜,袭而取之,如探丸耳!”佥都又曰:“半月以来,总是东南风信,若春气转而为冷,则风亦当返而为西北。孟德云:‘降冬之际,安得有东南风?’我谓仲春之交,亦当有西北风,倘用火攻,何以御之?”维骝道:“孟德不败于东南风,而败于连环计。若战船不加连锁,虽有大风烈火,皆可一一分散;火虽有神,亦安能一一烧却乎?我今要拔城池,只在取得大龙山。要袭大龙山,只待西北风大之夜。到得彼用火攻,而我己拔之矣!”佥都举手曰:“若然,今且不率舟师围城,先列营于江中。与彼搦战,待时猝发,使彼不及应变,何如?”维骝曰:“亦妙!”

  忽巡哨的来报,大龙山上敌兵立满营寨,甚是严整。佥都道:“我意已决。”随传令联舟结营。维骝请修战书一函,差人去窥他动静,佥都从之。随问:“何人敢往?”有帐前牙将厉志应声愿去,就给了战书,并嘱其不可有辱天朝体统。厉声遵命,止带一健奴,叫做仆固义,原是仆固怀恩之后,从小伏侍厉志的。

  当下主仆二人,径投安庆东关,大叫:“天朝景大元帅差官到此,来下战书!”守门军士如飞报至少师府,道衍先令门军搜检一遍,到辕门又搜一遍,方令放炮开门,升堂而坐。有勇士两名,来掖厉志两臂,趋进阶墀,两行摆列着旌旗、戈戟,俨然王者仪仗。左右吆喝一声,如九天忽起震雷,好威风也!

  怎见得:

  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王忏,剑光三寸舌,平生杀人惯。身穿绛兖袍,头带毗卢帽。天子谓之师,我佛谓之盗。若比金地藏,剖心不可问。若比佛图澄,洗肠不可净。名固一时尊,行为百世笑。无父又无君,不忠又不孝!

  厉志瞪目而视,植立不跪。道衍令取上战书,冷笑道:“尔主将何人,敢与我战书?尔小卒何物,敢来下战书?就是汝一个,还有同来的呢?”厉志厉声道:“只我一个,足诛尔魄!

  何用两个!”阶下有兵士上禀道:“闻得还有一个,不许他进城。”

  道衍令立刻唤到,问:“汝是何物?”健奴不对。道衍又冷笑道:“你那济南泼妇,是个妖狐!他手下一班总是畜类!我曾拿住个猴精,剐在南都天坛,谁不晓得”你那主将若是人类,岂有投向妖狐之理?定然也是畜类!我位居少师,乃天子之下一人,岂与畜类通名道姓,酬答书启?”遂将战书扯得粉碎,喝将来人枭取首级,悬之城上,并割去健奴一耳,逐出城外,令回报信。健奴指着道衍大骂:“秃贼!汝敢擅杀天朝大使!”

  道衍又复冷笑道:“汝亦能骂人耶?”命以嚼子勒其口,挖其左眼,械其两手,令人牵之去。

  健奴出了城,负痛奔至江边。佥都远远望见,认是牙将回来,大怒道:“彘子辱却天朝!”即拔佩剑,令左右就岸上斩之。

  左右校士如飞登岸,见不是厉志,遂脑揪着来见元帅。褪下嚼子,喝问:“厉志何在?”健奴道:“已抗节而死!现今枭于城上。”佥都道:“君辱臣死,主仆之义亦然!汝何得将此面目来见我?”健奴道:“我大骂这个秃驴!时耐他偏不杀我,要得我来报信。我这个信决不敢报的!只求元帅赐我一死,到泉下去寻我主子罢!”佥都叱道:“你若不说明白,便为不义!”健奴无奈,不说犹可,一说之时,佥都怒气塞心,望后便倒。健奴着急,即自触阶而死。众将士亟扶元帅,灌下苏合香丸,方得苏醒。一脚踢翻几案道:“我与秃逆,誓不两立!”维骝也气忿不过,即刻传令进兵。

  炮响一声,战船齐发,直到安庆城下。但见四门紧闭,并无旌旗竖立,亦无将士把守,乃令声音洪大的小卒叫了道衍的名,辱骂竟日,更无一人答应。抵暮方回。只听得城上吹波卢、击刁斗,扬旗植戟,守陴军士,呐喊三声。佥都道:“此虚张声势耳!不必提备。”下令诸军整顿炮位,明日攻城。维骝道:“元帅高见极是。彼之黑夜扬旗示威者,是欲我提备以劳我之师,白昼敛迹不战者,是欲我呼骂以骄我之师,其间乘一空隙而来袭我。如今我率兵昼夜攻打,彼且死守不暇,我于天寒风紧之夜,悄然而袭大龙山,不要说贼不能料,即使知之,又焉能赴救哉!”佥都称善。维骝又进道:“三面围城,唯清水塘为要处。我当率兵前去,元帅只大江调度,合力攻打,不怕不破。”

  次早,维骝分兵自进塘口,佥都率兵登岸,架起大炮攻城。

  遥见城头也架起大炮来,张鹏进言道:“我们的炮,打他城子,尚恐不能破;他的炮,打我的船只,怎当得起?”佥都沈吟一会,令且打几炮。端的震天塌地,那边却并不放炮。佥都令将士向前去看,原来炮是倒放着的!佥都笑道:“越发是虚幌子!

  他要猝然移转时,我却先有备了!”遂亲督将卒尽力攻打。虽然打坏了两处城堵,奈他强弓、硬弩、擂木、炮石,如雨点般下来,军士不得上城。他那料物总已备着,顷刻修好,又以铁汁熔灌,倒比原旧更加坚牢。九日不能拔。

  至十一日,西北风大作,天气骤冷。维骝密启佥都,请于二更发兵,攻夺大龙山后,即抄过山顶,并捣前山营寨,然后架大炮于山头,打入城内,可以立溃。佥都即命马维驹统壮士一千当先,马维骐领壮士八百为后应,于二更时分衔枚潜进。

  不知道衍早经预备,时正二月上弦,月光已堕,满山都是云气。

  昏黑之中,不辨径路。忽闻震炮一声,林中都是火把,弩、矢、炮、石,从上飞下,背后又有伏兵截住,喊杀连天。维驹大呼道:“中了贼智!进退皆死,好汉子跟我杀去!”舞动双鞭,大踏步迎上,打死数人。争奈燕军自山顶压下,众人立脚不住,大半望后而倒。维驹身中数箭,又被一块巨石打伤右脚,遂自投崖而死;维骐听见厮杀,亟催兵来救时,正被刘江自前山抄到,截住混战。薛禄又下山来攻击,维骐大败亏输,夺路而走,逃得性命。共一千八百壮士,只剩得七、八十人回来。

  佥都这一惊不校军士忽报上流头有好些战船顺流而下佥都亟升舵楼看时,皆是大唬沙船,扯着满帆,乘着顺风,波涛汹涌,其来如飞,却不见有旌旗,亦不闻有金鼓。佥都失声道:“此火攻策也!”欲取大炮打时,因两日攻城,都抬在岸上,布置不及。马维骐着急,亟令双枪铁棍手向前迎敌。尚未整顿,这边迟,那边疾,无数战船早已冲到面前,但见火弓、火弩、火瓶、火球、火枪、火筒、火爆、火铳,急先并发,从何遮拦?

  船犁船又忒大了,手忙脚乱,不能即便移动,烧了一两个,皆可蔓延,何况到有大半着火!霎时烈焰冲天,遍江上下通红,又满耳的炮声大震,却就是城上倒排的炮位,专待鄱阳湖战船,截住了港口,然后移将转来,只打清水塘、扬槎洲两处攻城的船只。正是:祝融开辟南离路,任尔无情也有数。阿谁算出火攻策,火龙火马为羽翼。当年赤壁曹瞒败,汉室三分留一派。今日王败化作灰,建文皇帝空崔嵬。可是天心偏助逆,忠臣义士摧肝膈!

  从来炮是攻城物,铁壁铜墙可坏裂。后代军师胡不仁,杀敌竟用炮打人?饶他十万皆贲育,顷刻涂泥糜烂肉!吁嗟乎!道家三世忌为将,何况僧家杀人至无量!

  景佥都所坐的船,前半早经烧着,即拔剑自刎,左右疾忙抱祝听得有人大叫:“请元帅快下小船!”佥都看时,乃是张鹏,从上流下来,已到大船旁边,佥都随一跃而下。

  时马维骐亦在一个沙唬船上,指挥小船搭救兵士。幸扬槎洲口敌船未到,无戒和尚领着数十船只,冒烟突出,合作一处。

  遥见火光中牛马辛在弓劲犁船尾上,大叫救人,无戒掉船去时,尚距丈余,牛马辛向江一纵,但听得“扑通”一声,早已下水。

  就这一声响处,忽有黄旗一面,向空一层,上流刮的是东南风,把敌舟禁住;下流刮的是西北风,把佥都等百来个船一直吹到无为州地方才止。黄旗亦不见了。佥都令挽住了船,问维骐道:“令弟太守公不知在那里?”维骐道:“这是他殉国时候了!”却见有百来个小船陆续逃回,报说清水塘中船只一个也出不来,马公太守的船,被火炮打坏,不知下落。随点小船时,五停去其三,舟居犁大船不见半个回来,将、卒死者十之八、九。佥都道:“不才有何颜面对人耶?”维骐劝慰一番,收舟入港。

  到了濡须坞,牛马辛在岸上大叫道:“元帅无恙?”佥都道:“奇哉!”亟令下船问时,说:“小将落水,便有人在浪中提出,将黄旗一面,裹在我身,送到这里。大声说:‘元帅将次到了!”小将睁目一看,乃是雷一震将军。忽而无影无踪了!”

  佥都叹道:“前此在瓜洲显灵,今又在皖江显灵,真忠臣,真义士也!我等若非将军,何能生还到庐州?”景佥都命用太牢致祭雷将军,又用少牢致祭马维骝、马维驹,及铁箝子、杀狼手、干氏弟兄二人,又设一坛,普祭赵义等阵亡将士。抚膺大恸,左右莫不挥泪!随自草表请革职待罪,愀然不乐。

  一日,无戒禅师密语佥都道:“我拼我躯前去,如此行事,方可为元帅解忧,为马家哥儿报仇!”佥都道:“果能着手,实快子心!”无戒毅然挈个衣包,提根禅杖,辞却佥都,渡江而去。所干何事,且请看下文。

  第八十七回少师谋国访魔僧

  孀姊知君斥逆弟

  大凡为三军之司命,不独才且智也,其要在静与忍。忍者,养气之道;静者,治心之法。能静者必能忍,能忍者亦必能静,事虽殊则理则一。如项羽欲烹太公,汉王笑曰:“幸分我一杯羹!”司马懿坚守不战,武侯遗以巾帼,恬然而受之,所谓忍也;撼泰山易,撼岳家军难,所谓静也。景佥都为海内英才,马太守亦淮南杰士,当兵下皖江之日,其逆料军机,适与道衍针锋相对,胜负正未可定;乃厉志被杀,仆固义受辱而返,误为道衍所激,忿然而攻之,竟堕其术中。夫静与动为对待,忍与躁为相反。躁则气不过,利害当前而不知;动则心不一,吉凶在左右而恒不能察。《兵法》云“兵忿者败”,此理之所必然者。虽然,亦有数焉。所谓数者,天也,非人也。吕军师在荆州,伐楚山之木以治战舰,原为下江南之计,不虑汉中之缒其后,到虑汉口之扼其前,与鄱阳湖之师出其肘腋,要待期会一至,则约佥都扬兵于江上,以饵守皖之兵与鄱阳之师,然后从上流而下,则彼汉口势孤,不能当抵,全局摇动。乃万全之策,必胜之道也。今佥都偾败,安庆固于金汤;而汉口、鄱湖两重门户,奠如泰岱。吕军师悬军荆州,势不能飞越南下,反落在道衍布局之内,非天之所以助燕也哉?不必再论。

  且说姚少师大胜之后,赏劳了将士,遣发战船仍回鄱阳操演,自己即返南都。燕世子出郭相迎,一面具表告捷,一面于正殿大开筵宴,会集百官,与少师把盏。道衍夸说用奇制胜,意气傲睨,旁无一人,百官皆踧踖称赞不迭。道衍又乘兴启上世子道:“有一新罗国异僧,其道术通神达圣,名曰‘金刚禅’,是活罗汉临凡,为臣八拜之师。向曾期臣会于天台石梁之上,只因国家多故,未及践约。今者江北诸贼,不敢正眼窥觑,乘此余暇,臣当前去请来擒取妖妇,削平济南,以报我皇上并殿下知遇之恩!”世子举手称谢。宴罢之后,又具表章预为奏闻。

  道衍乃择日辞朝,世子延入内殿,缓言致嘱道:“国师请得圣僧,径诣北阙请旨平寇;国师宜仍返南都,秉持军事,毋辜本宫悬望。”道衍随应:“这个自然。”世子即令内臣抬出黄金一千、白金五千、彩帛百端、蓝玉十笏、七佛紫金毗户帽一顶,上嵌珍宝七颗,千佛鹅黄袈裟一件,上缀明珠二十四粒,又敕羽林军三百,沿途护送,并陆路銮舆一乘,水路御舟一只,为国师应用。道衍启辞道:“臣系方外,臣师尤系方外,这些金银、玉帛,总用不着。至羽林军銮舆,乃上用之物,尤非僧家所宜。唯毗卢袈裟,承殿下为臣制造,并水路御舟,臣谨拜受!”向世子稽首。世子离席答礼,随道:“国师从不虚言,孤不敢强。但途中供给护送,是少不得的。”随命内臣取鹅黄松绫四幅,各写四个大字:一库给金钱;一仓支米粟;一官弁供役;一驿营巡护。

  写毕,令装裱在四面蟠龙赤金牌上,大排銮驾,亲送出城。

  至皇华亭,手奉三玉爵于道衍曰:“愿国师速回,本宫全赖维持也。”道衍曰:“不须殿下再嘱。”饮毕,也献三爵于世子,然后拜别。百官设祖帐者,连延三十余里。至晚,歇于公馆。

  明日登程,一路风光,不消说得。

  到了丹阳,御舟及从船早已备着,少师就登舟,升炮开行。

  地方官员都在河干跪送。其威势尊严,比着天子出巡,也差方不多。将次吴门,右布政司远迎请安,道衍因是方伯,准其一见。有顷,送上程仪五千金。道衍除日费之外,概行辞绝,唯有这项全收。这却不是贪财,他原是苏州籍贯,有个亲姊姊家贫孀居,道衍自幼丧了双亲,在姊姊身边抚养长大,鞠育之恩,与亲母一般。自从富贵之后,并未通问,到此忽然念及漂母一饭,淮阴尚报千金,何况我姊?竟欲将此五千报答他,还算良心不昧处。

  到了姑苏城下,遂吩咐登岸。那伺候的是八座大轿,旌旄、斧钺等项执事,光辉闪烁,盛不可言。道衍先把文武官员遣发去了,然后乘舆而行,其姊住在相城里陋巷之内,先有吴县典史去报知了。姊姊大怒,闭门不纳。从人再三通意,亦并无答应。道衍沈吟一会,“我姊姊贫户,未常见此威严,反惊恐了他。”即令回轿,拟于次日易下旧衲敝笠,微行而来。

  按下这边。却说他姊姊有个儿子,不解其母之意,婉言问道:“舅舅若再来,母亲许他见否?”其母应道:“不及黄泉,决不相见!”其子问是为何,其母道:“孩儿有所不知。他从燕王谋反,罪恶滔天!我虽小家,也知忠义,怎肯认他为弟?”

  其子道:“原来如此。据孩儿愚见,莫若明目张胆,当面责以大义,使闾里共见共闻,却不更好?”其母道:“我昨日恼极,想不到此。我料逆兽还不知窍,决然再来。这邻里中,有几位读书的老人家,汝先去说知就里,约他们不期而集,当了正人的面,唾骂他一场!”其子忻然自去。

  俄听得有人敲门,其母令婢问时,说是个和尚,带着个小沙弥来认亲,其子也正回来,在门外迎着,随请入小堂,施礼坐定。尚未开言,只见有三、四个白须老者推进门来。道衍问:“是何人?”其子应道:“总是老亲,舅父不妨同坐。”道衍方欲问姓名时,其姊姊已在屏门后步出。但见:头裹着碎花绫一片,手扶的方竹杖一根。眉有寿毫三寸,短短丝垂鹤发,脸分寿瘢数点,深深纹蹙鸡皮。身穿比丘尼布服,多猜栗壳染就;腰系阿罗汉布裙,将疑荷叶裁成。生在蓬茆,偏识儒门礼义;老来疏食,常看佛氏经文。人生七十古来稀,此媪八旬今代少。

  道衍一见姊姊铁面霜风,向前下拜,外甥在旁答礼,四位老翁亦皆向上四揖,请母上坐,然后分宾主坐下。其子各手奉粗茶一杯。其母问:“道衍汝大贵人,还来见我恁么?”道衍欠身答道:“弟弟虽位列三公,随身止有一钵,今得藩司送白金五千,特为姊姊称寿,聊表孝心。向因国事烦冗,疏失音问,求姊姊原谅!”其姊勃然而言道:“这都是江南百姓的脂膏,克剥来的,怎拿来送我?”道衍亟接口道:“不是他的私献,原奉太子令旨在库中取的。朝廷尚有养老之礼,何况做兄弟的送与姊姊?”其姊又厉声道:“你说的那个朝廷?我只知道建文皇帝,却不知又有个恁么永乐!伯夷、叔齐耻食周粟,我虽不敢自比古之贤人,也怎肯受此污秽之金钱?列位诸亲长听者,道衍那厮,老身从六岁上抚养他起来,送与先生读书的束修,还是我针黹上来的!夜间点盏孤灯,老身坐着辟绩,课他诵读时,就与我炒闹。到得长大,好学的赌博,输得情极了,愤气走在江湖上,跟随个游方僧落了发,流荡到京中。正值太祖皇帝选取僧人为诸王子替身师,不知他怎样钻谋得了燕府,就该在本分上,做修行出世的事,乃敢结连个相士,哄着燕王说是真命天子,乘着建文皇帝年少登基,他就教唆燕王兴兵造反,违逼京城。圣主不知去向,六宫化为灰烬,皇子、皇弟,尽遭屠戮,而又族灭忠臣数千家。夫人、小姐,囚辱教坊,守节自尽者,不知多少!古人有云:‘忠、义为天地之正气。’朝廷以之立国,残坏高皇帝之命脉者”,说到这句,把手中杖指着道衍道:“是此贼也!我知道阎罗老子排下刀锯鼎镬,待汝这个逆贼!我乃清白老寡妇,安肯认逆贼为兄弟么?”言讫,径自进去。

  道衍十分羞恚,面色如灰。其外甥起谢道:“家母年迈性拗,幸舅舅勿怪!”道衍不答,即立起身来要走。四位老者皆扶杖迎祝一老举手道:“古来志公禅师,叫做‘缁衣宰相’,是个虚衔,今少师实做缁衣相公,岂不强似他?”又一老得道:“鸠摩罗什与佛图澄,皆为国师,行的是佛法,今少师行的是兵法,所以为奇。”又一叟道:“燕王是真命天子,方有真命的军师。若说是篡逆,难道王莽,朱温不算他皇帝不成?”第四个老翁道:“如今太子宽仁大度,我等老朽,不妨做他百姓。

  若是燕王,我等亦决不做他百姓,要到首阳山去走遭的!”道衍听了这些冷言讥讽,方悟他设此一局。倒徐步下阶,冷笑道:“这些愚夫、愚妇,那知道宰相肚内好撑船也!”出了大门,手也不恭,头也不回,如飞走到舟中。沈思一会,又冷笑道:“倒是我没见识,觉道十分扫兴,再见不得人!”即连夜开船。

  传谕前途文武官员,概不许迎送供给,落得有此五千金为盘费,一路无话。

  直到绍兴府之新昌县,雇了四顶竹桥,止带三个从者、随身行李,两日就到天台,去寻石梁。此山高有一万八千丈,周回八百里,其石梁在山之西顶,势若虹影之跨于天半。广不盈尺,长七尺有奇,龙形龟背,上有莓苔斑剥,其滑莫可措足;下临绝涧,瀑水舂击,声若雷霆。过桥有方广圣寺,为五百阿罗汉所居。道衍如何可度?徘徊了半日。正是:咫尺洞天不可到,千秋福地亦空传。

  道衍向桥那边盼望,隐隐有玉阙琼楼,并不见有一人来往,废然而返。又诚恐其师在别个胜处,遂欲遍游桐柏九峰,及梁定光师一十八刹。

  逍遥数日,在赤城东畔见一樵子,在一株大松树面斫断柘干。时道衍舍舆徒步,听得伐木之声,举头一看,那株松树高有五丈,大可合抱,因叹曰:“可惜栋梁之材,不为庙堂所用!”

  樵子在松顶应声曰:“可惜我这利斧,不曾斩得一佞臣头!”道衍遽问:“佞臣为谁,汝可说与我!”樵子道:“汝不过游方和尚,说与你无用。盘问他则甚?”从者喝道:“兀那樵子!休得胡说!这是国师姚少师爷爷!”樵子大喝道:“你就是姚广孝么?我正要砍你的秃颅!”遂把斧子向着顶门上掷下来。道衍亟躲,刚刚差得些须,吃了这一惊,如飞的走回。从者道:“时耐樵子那厮,这等可恶!须送到天台县去处死他!”道衍笑道:“汝等有所不知。这是建文的逃臣,东湖樵夫之类,不怕死的,又不知他名姓,睬他则甚!即使拿住了送官,岂不显扬了他忠义的名目?何苦!何苦!”

  道衍寻不着师父,倒遇了个要杀逆臣的樵夫,即于次日要起身了。又想着有个隐身岩,峰峦奇峭,是寒山、拾得二师坐禅之地,因闾丘太守去访他,二师隐身入于岩中,至今崖壁上,宛然留下圣像,为天台第一景致,不可不去游玩,难道又遇着个樵子不成?仍旧带了两三从者,坐顶竹轿,迤逦而行。到一个岩坡平坦之处,道衍下舆小解,缓行数步,转过山麓,有草屋数间在岩坳之内。松竹萧疏,风景幽邃,可爱人也!有诗为证:面面峰峦合,偏容野客巢。

  短墙临涧曲,小屋落山坳。

  鹤与梅妻伴,松和石丈交。

  人间有此境,我亦欲诛茆。

  道衍信步之际,见个松颜鹤骨的人在石涧帝边,将锄来垦壁沙土。曲曲折折,引涧水通流,灌入菜畦。道衍自言道:“抱瓮而灌者其拙,桔槔而引者太巧,此可谓得其自然之利!”那人便停了手,支着锄儿问道:“师父,你通文达理的话,山村蠢夫,全不省得。”道衍笑道:“岂是你省得的?”那人道:“救师父讲解讲解,方不虚了话中的妙意。”道衍笑道:“讲来你也不省!然我既赞你,安可不使尔知道?”就把汉阴丈人抱个大翁取水来灌菜圃,子贡见了,说:“老父何不用桔槔为便?”

  丈人答道:“人有机心,乃有机事。我深恶桔槔之用机也。”“那桔槔是戽水的车儿,全用着机关运水的。你今垦沙为沟以引水,在乎巧拙之间,我所以说这两句。”那人愕然道:“这样的学问,除非当朝的姚少师,方才省得哩!”从者就卖弄道:“岂不是呢!”

  那人忽举铁锄道:“我猜你是姚广孝。原来不错,我正要锄你这个逆秃!”一边说,一边当脑盖锄下来!道衍着急,掣身飞奔,那人从后追赶。一从者抽出舆杆来迎,恰好接住,“刮喇”一声,早被铁锄打折,那竹子虽比不得木梢,一折两段,还是连的,然已用不得力,打不得人了,也就踅身而走。舆夫向前劝住,抬乘空桥而回。道衍这番,以出自意外,隐身岩也游不成了,还只恐深山之内,有人来算计,遂连夜起程而去。正是:命在刹那,幸能逃一斧一锄;祸生肘腋,怎禁当一鞭一杖?不知又遇何人?下回便见。

  第八十八回二十皮鞭了夙缘

  一枝禅杖还恶报

  这两个樵父、园翁,当日都不知其名姓,道衍在途中踌躇,猜说是建文的逋臣,怎么刚刚凑巧撞着?若说不是,为甚的这样怨恨着我?深山穷谷之中,尚且如此,若到城市,还了得么?

  以心问心,他就定个主意,令从者先去前途雇下小船,要离着御船十里之遥,只说天台国清寺的僧人,要往杭州去的。然后回到御船,密嘱众人道:“我要微服私行,察访官员贤否。汝等原照着我在船中行事,不可泄漏机关!”到了夜静时候,带着两个沙弥、随身包裹,径下小船,改名道行僧,与沙弥认做师弟,一路寻山问水,到处盘桓。说也古怪,那江浙的人都知道姚少师南游,三三两两,没有个不唾骂几句。说教导了燕王谋反,又撺掇杀了无数忠臣、义士,真正万恶无道,少不得有日天雷击死的!道衍听了这般话,又惊又笑,说:“就是上天也没奈我何!”

  一日,行次绍兴府,顺便到山阴之兰亭,王右军曲水流觞之处,游览而回。中途见一家门首贴着八个大字云:但斋道士,不斋和尚。

  道衍暗自咤异,叫个沙弥去问那家的姓名,其中是甚缘故。

  沙弥再三问了,回复道:“也为着师父。”道衍亟摇手道:“你把问的话说来。”沙弥道:“那家姓姚,叫做姚长者,发愿要斋一藏僧的。只为姚广孝做了燕王军师,夺了建文皇帝的天下,长者就发怒道:‘怎这强盗,竟与我同姓?’所以恨到极处,誓不斋僧了。我又问向来可是僧道齐斋的?他说那长者从不喜道教,只因闻得建文皇帝是神乐观道士救去的,他说再想不到道士这样好似和尚,就发愿斋起来。‘你们没来由问他则甚?’若到他家门首问时,好落得一顿痛打哩!”道衍又想:“我佐当今而取天下,是顺天之命,何故倒犯了众怒?不要说别个,我的亲姊姊也是这样的心肠。总是愚人不知天道。当时王安石不过行的新法,一朝罢相,竟被贩夫、竖子、村姑、野妪,当面驱逐、唾骂,几至无地可容。我已成骑虎之势,除非死后才下得来,不可以一日无权的了!”回到舟中,解维而行。

  不两日,已到杭州地界。天色将晚,要登岸大解,见有好些官员前去迎接御船,直等得过完了,方才上岸。有个极小的官儿,骑着匹马,并无伞扇,马前止有一对竹片,道衍横走过去,刚刚与马头撞个正着。那马吃了一惊,倒跳两步,几乎把这官员掀将下来。那官儿大怒,喝令:“拿下!”拖翻就打。正是大便紧急,谷道内臭粪直喷出来,被竹片带起,径溅到官儿的脸上。越发怒极,喝令:“加力痛打!”把大肠内要解的粪,尽数打出,屁股上又被竹片的棱儿刮碎,一时鲜血淋漓,又沾染了些污泥,那白的是肉,紫的是伤,黄的是粪,红的是血,黑的是泥,竟在少师臀上开了个五色的染坊。打至二十余下,竹片裂开,方才饶了。道衍此时头脑昏晕,疼痛难忍。两个沙弥,都跑向御船上去报信了,无人来扶,倒像袁安卧雪,僵仆在地。船家躲在后艄,直等官员去得远了,慢厮条儿走来搀起道:“你这个师父,不达时务,只道是官急不如屎急,打得好么?”刚扶得下船,只见后面有几个公差打扮的飞马来问道:“姚少师爷爷的小船在那里?”道衍明明听得,便向船家道:“你问他为甚的?”船家道:“师父,你才打得不痛,还要去管闲事?”公差回头望时,各官府都来了,便嚷道:“王巡检这个狗官把姚少师打了,各位老爷都着急,你看这班杀才的船户,怎没一个答应?”就跳下马,屈着身子,向各船内望时,船家笑道:“这里有个受打的和尚,不是个少师,倒是位老师。”

  公差道:“好了,好了,寻着了!”早有御船上的从者也来了,径到船中看道衍时,惨痛呻吟,狼狈之极。岸上的官员,文官司、道、府、县各厅,武官副、参、游、守各弁,都来齐齐跪下。已将王巡检跣剥捆绑,两个刽子手押着,专请少师令下即行斩首。但闻一片鼓乐之声,御船已到。沙弥人等伏侍道衍过了御船,三司便来船头跪下请罪,静候发落。道衍想:“这个幺麇小吏,便剐了他,不足以偿我之辱,倒不如学个裴晋公、韩魏公的大度罢!”乃取幅笺纸,信笔写下四句云:敕赐南来坐画船,袈裟犹带御炉恩。

  无端遇着王巡检,二十皮鞭了夙缘。

  道衍递与从者发出,传令各官自回,王巡检免罪。三司看了大骇,传示各官,莫不叹服。三司登岸,巡检向着御船,磕了八个响头。无异对阙谢恩,方才各散。次日,司、道、府又到,亲送医生看视,并人参药物、酒馔珍味,不计其数,都随着御舟渡江,泊在西湖松毛场,等着调理全愈,然后请游两竺、六桥之胜。怎见得景致的好?有《西湖赋》一篇为证:东南胜地,於越灵区,爰有西湖,风光最殊。列树为障,环山作隅。映苍翠以漾碧,湛空明而涵虚。自越王而表著,暨宋帝以嬉娱。鱼跃神僧之井,人游刺史之堤。其东则临安故都,佳气盘旋,金城齿齿,百雉连绵;其北则石甑深幽,秦皇舣舟,孤塔高骞,俯涌长流;南则虎林崔巍,一峰飞来,亭台缥缈,积翠中开,九里松风,无籁悠哉;西则南屏石屋,风篁森肃,葛仙遗踪,烟岚如沐。若夫山色空蒙,水光潋滟,朝夕景殊,阴晴色变。六桥夭矫以虹飞,孤山山乍崿而髻奠。林亭皓鹤兮云骞,岳墓苍柏兮风战。朝暾初霁兮峦烟紫,夕阳将敛兮峰霭绚。湛湛兮光凝,若皎镜之乍洗;融融兮影动,如紫金之在炼。浓抹兮黛色千重,澹汝兮蟾光一片。尔乃莎软沙柔,朱为灶兮绿琼輈;苹鲜荇滑,桂为楫兮彩鷁福王孙杂遝,公子嬉游。燕燕拂吴姬之扇,鱼鱼听越女之讴。草弄猗靡裙带绿,香霏旖旎縠纹流。至右风流太守,妙妓高贤,林逋苏小,东坡乐天,或步袜以凌波,或飞盖而凌烟,或幅巾潇洒,羽氅蹁跹,洒酌湖中之月,醉卧水底之天。嗟人物其异时,或古今有同然。

  更有将军挟弹,或士鸣鞭,芳尘扑马,香气薰鞯,玉斝斟酥,银刀割鲜,伊凉一曲风萧萧,落日更拨琵琶弦。桃柳春兮姿娟娟,松竹秋兮声瑟瑟。荷映日兮涟拖锦,梅横雪兮漪凝碧。丝管楼台云澹澹,鼓钟梵宇月溶溶。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与之无穷。斯动夫金海陵之侈心,整旌旗以指东。长对翠屏十二扇,遥忆吴山第一峰,竟不是涉江而采芙蓉!吁嗟乎!西湖歌吹何时歇?南朝陵树夜来风。

  道衍盘桓了数日,乃返棹而行,到嘉兴府崇德县界上,有个“女儿亭”,相传是西子嫁吴留宿于此,后好事者增造了回廊曲榭,添种了碧柳夭桃,遂为往来游观之地。其中多有题咏,皆称赞西施为越灭吴,只有两道绝句,却是责备西施的,今录于此。诗云:女儿自嫁勾吴去,宠冠三千粉黛希何事君王亡国后,珮环却向五湖归?

  好是红颜作饵钩,越兴吴败纪春秋。

  馆娃响屧今犹在,不殉夫差千古羞。

  却不知这个“女儿事”,并不是西子的出处。当日勾践入吴时,其夫人产女于此亭,因名曰“女儿亭”。后人误认以女儿为西子,流传下来了。道衍博闻强记,颇知其事,要去看看这些诗人的题咏,有个知道的否,遂令泊船。其时护送的,有典史与把总,并把二、三十个兵盯衙役,先到女儿亭赶逐闲人。见有一个和尚,在亭之东畔,身衬着条蒲席,头枕着个包裹,拳了两腿,鼻句鼻句的睡着。兵役等喝道:“快走!快走!

  迟就打了!”竟不答应。有一兵丁在他腿上尽力一脚,道:“少师爷爷来了,还不快走!”衙役又是一脚,那和尚睁开眼睛道:“阿弥陀佛!我是天台广圣寺活佛处来的。路上得了病,走不动,在此睡睡。这是公所,阿弥陀佛,行个方便罢!”那些如狼如虎的谁个睬他?就来拖脚的拖脚,揪脑的揪脑,要把他扛将出去。和尚恐露出本相,便嚷道:“待我自走!”立起身来,提了包裹,卷起蒲席。有一条藤缠的禅杖,杖头上有个小月牙儿。把总喝问:“是什么军器?”和尚道:“老爷嗄!是僧人挑行李的木棍。”说罢,曲着腰儿,哼哼的向外走去。兵丁等在后赶着,出得门时,早见道衍盖着顶黄罗大伞,慢慢的步来,已离不上三丈来远。那和尚便从侧边迎去,典史在后扯着他衣领道:“快向后走!”和尚应声道:“是!”掉转身来。典史已放了手,说时迟,做时快,赳然又转身,刚与道衍只离五尺。将手警的包裹劈面掼去,踏进一步,身子和禅杖就地滚进,如风掣一般横扫过去,便是金刚的脚骨也禁不起藤裹熟铜的禅杖,道衍顿时仆地。和尚捩过右脚,照首衍的腰肋,使个反踢之势,毂辘滚下河涯,扑通堕入水内。听得背后脚步响,忙掣转身,见那把总正举腰刀来砍,和尚掀起禅杖,向上一隔,飞起右脚,恰中心窝,向后便倒。随将禅杖着地一扫,也下河去了。再翻身打那些从人时,早已躲得没影儿。倒有十多个兵丁,在那边放箭来。不防中在左肋,和尚咬牙大怒,一手拔去箭杆,舞动禅杖,浑身上下左右,若蛟龙旋绕,箭不能入,纷纷打落!各兵又掣矢时,和尚已到面前,打翻几个,其余发声喊,走了!正值城守营的守备带了十来个骑兵前来迎接,闻此大变,就指挥各兵飞驰向前。和尚见这一班,也有拿标枪的,也有拿腰刀的,马跑发了,河岸不甚宽阔,恐被他逼下河去,就飞步在桥堍上面。马才到时,大喝一声,飞跃而下,马皆惊跳!又被他禅杖着地横扫马的四足,守备老官跌翻在地,随复一杖,了当性命!

  众兵士就前后截定,和尚指东击西,横冲直撞,无人敢当,只落得打死的打死,逃命的逃命。又见一骑马的官员,前导有些执事,是崇德县的知县。和尚道:“且一发完局了他!”那县尹近前,即下马问道:“杀了姚少师,我们地方官总是没命的!”

  和尚一想,虎不吃伏肉,就大声应道:“咱家少林无戒和尚的便是!奉济南帝师驾下景开府将令,来取姚道衍逆贼首级。今已伏诛,余者原可不问。奈他自来送死,尔今手无寸铁,杀汝不为好汉!”知县随即跪下。无戒自忖箭镟未去,前路不能走脱,岂可辱于贼手?乃翻身一跃入水而死。

  知县即令人捞起姚少师尸首,仍安置在御船内,一面飞报各上司转奏,一面整备桫木棺椁,暂为殡殓,沿途官员护丧前行。可怜的:千门甲第生前别,万里铭旌死后归。

  一路无话。到了丹阳,南都阙下,已经知道,燕世子命羽林军将前来迎丧,于是舍舟登陆,虽然一具灵车而,旌旗、金鼓之盛,震天动地。回向金陵,世子率令百官,素服出郭,仍在前日饯别处所接着,先设筵道祭。进了聚宝门,归至少师府,世子又亲临哭奠。时方用兵之际,少了军师,群臣莫不惶栗。有世子之子,即宣宗皇帝进言道:“宜速奏父皇,另择一大臣,委以军政。”世子即命礼部尚书立缮疏章。拜发之后,忽报北阙有天使到来。从此夫神奇莫测,总为结穴文章,变化无端,的是收龙法脉。要知何事,请看次第敷演下来。

  第八十九回白鹤羽士衔金栋凌霄

  金箔仙人呼红云助驾

  燕朝自请龙虎山张真人在南都斩了猴精,世子具密表奏闻以后,只道妖寇自在殄灭之日。不料数年间,连失了淮南、江北、河南、西楚各处地方,横截了中原,弄得子南父北,只从海道通使,国势甚是穷蹙。又加塞外俺答乘中国有衅,岁岁请市索贡,诛求无厌,譬诸患病之人,心胸先有膈痞,腰背又生出痈疽,医治得那一边好?既而得了姚少师安庆大捷奏疏,燕王私喜道:“江南高枕无忧。我今出兵先伐俺答。”

  正集群臣商议,忽天上降下两只白鹤,整整的立在金殿之前,延劲舒翼,长啸一声,竟变作两个道士,群臣莫不惊诧。

  燕王疑是济南妖人,喝令卫士:“快杀此怪物!”道士摇手道:“陛下息怒。臣等为平寇而来,莫认错了!”燕王半疑半信,掣取佩剑在手,指着两个道人说:“汝且奏来!倘有半字虚伪,怎瞒得朕?立刻斩为两段!”道人方才稽首,昂然而言道:“终南山有位太孛夫人,具盖天盖地的神通,无量无方的变化,与那山东姓唐的,是生生世世为仇敌。特地奏请上帝来降伏他,一则泄自己之夙愤,二者为陛下平定江山。只因陛下原是真命帝王,福分甚大,所以降此神圣。臣等是他弟子,先来报知,看陛下有至诚心没有。这位太孛夫人,却不是轻易来的!”

  燕王看这道士严声厉色,侃侃凿凿,不像个奸细,便道:“他既知朕是真命,原来扶助,功成之日,自然大加敕封,使天下的人都崇奉他,岂不荣显?你两个可去请来。”道士微微笑道:“古来帝王之求贤者,如商汤有莘之聘,高宗版筑之求,文王后车之载,先主草庐之顾,彼不过尘世的贤人、君子,尚且如是尊重,何况超出三界之神圣?怎么说着臣去请呢??燕王道:“这话说得近理。朕将玄纟熏玉帛,差个天使同你前去便了!”道人说:“若是这样轻亵,是决不来的。庶民之家,信了佛法、道教,尚然大施金钱,何况贵为天子,只用些币帛,又首个官儿们去,足见陛下不诚心的了!”燕王叱道:“难道不是差人,朕到自去请他不成?他不来,朕自有法平此妖寇,毋得妄言取罪!”道士相顾笑道:“未必,未必,我师原说直待太子登基,然后显神通,为他平妖灭寇。如今这皇帝心娇气傲,不屑去出力的,由他直杀到京中,干我们甚事?”

  燕王的话,原是色厉内荏,不肯下气与这道士,如今被他说得又痒又疼,一时转不过话来。正在难处之际,随有善于逢迎的大臣一员俯伏奏道:“彼既口出狂言,或者真有大用,果能平寇,不妨厚礼去请,如有欺诳,自当从重治罪。今且问他,须得怎样便来?”燕王道:“那厮出言无状,甚为可恶。想着太子登基,岂不是咒诅朕身?”道士即抗言道:“陛下差矣!

  太子登基的话,不但陛下是真命,足见太子也是真命。万子万孙,长有天下,怎么认作咒诅?”燕王方回嗔作喜道:“这话才是。朕当遣亲王一员,用黄金千斤、明珠十斛去召他,何如?”

  道士见说得入港,便道:“如今太孛夫人正在构造玉皇宝阁,尚少金栋一根,陛下若果心诚,这个就是币仪。然后去请,再无不来之理!”燕王见说到布施,料是幻术,借此化缘来哄金钱的,我给他个善治之法,遂谕道:“金栋何难,你到数日之后来取便了!”道士稽首称谢。仍化作白鹤,凌空而去。

  那员大臣,是兵部尚书刘俊,又奏道:“金栋必需数万黄金,陛下怎就许他?倘若是弄些妖法来化缘的,岂不为他所误??燕王笑道:“卿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朕造成一根梁栋,放在金殿之下,他如何可以取得?必须车辆装载,马牛扯拽,那时朕着羽林壮士护送而行,看他落在何处?一面行知地方官员,若是妖人就便擒他了!”刘俊随奏:“圣鉴如神,非臣所能测。”于是两班文武官员都俯伏在地,随着刘俊,着实和赞了几句,方退朝而散。

  数日之间,上方匠制造金栋甫完,抬向殿前。燕王大会群臣,早见一双白鹤飞下,并不如前变作道士,但向空长唳一声,忽又飞下白鹤三对,竟将这条金柜各衔在嘴,看他徐徐而行,出了殿檐,一阵风响。腾上空中。燕王疾忙下殿,仰首看时,金栋已在灵霄之内,如七、八只鸿雁,共衔一芦,向西而去,已不见影儿了。燕王大叱“怪事”!仍回殿中,坐在御床。群臣皆叩驾道:“陛下洪福齐天,真仙下降,指日可灭妖寇。”燕王踌躇一番,已有主意。随谕诸大臣道:“适才那群鹤是西去的,正合着终南山道士的话。朕想太孙已长,又有姚少师在彼,可以留守南都。朕即召太子回京,令其代朕巡狩陕西,便向终南山细访,如果有恁么太孛夫人,随令其召来,若系妖人,即在彼处起兵剿灭,省得又酿成山东之祸。”诸大臣又奏称睿算神谋,无微不中,燕王大喜。因此上差官到南都的。

  当下世子召使入殿,呈上敕书。是燕王亲笔,召令世子星赴北阙,定限在五日内起身。世子猜摹不出,问来使,亦茫然不知。因召集百官商议,咸谓少师初丧,恐敌人乘衅兴兵,有意外疏虞。但父命唯而不诺,君命不俟驾而行,岂可稽迟?总是首鼠两端的话,终日不决。世子回宫,寝食不宁。逡巡至第五日,忽报又有敕使到来,疾忙召入。呈上燕王手敕,是委令太孙留守南都,军国重任交与英国公张辅、平江伯陈瑄二人赞理。要知道前敕,尚未知姚少师已死;此敕是见了少师已死的奏疏发的。世子心内方安。即刻升殿,宣敕已毕,随发令旨于次日起行。一切水陆车马,都是顶备整齐的了。世子止带经筵讲官黄淮、芮善二人,并羽林军将等,排驾出正南门。太孙与大、小臣工远送,不消说得。

  单表这位太子,就是仁宗皇帝,乃圣明之君,行动有百神呵护。从陆路到丹阳,下了龙舟,到江阴君山脚下,少不得要换大海鳅船。方在登岩升舆,突见山顶奔下个人来,遍身金光灿烂,羽林军张弓挟箭,齐声吆喝。太子龙目一看,是个道士,身上穿的是金箔氅衣,鳞鳞片片,随风飞动,显出肌肤。正值寒天,自然是个异人了。亟令左右前去召请,那道人即到太子面前,打个稽首道:“方外金箔张,与殿下有缘,特来助驾。”

  太子大喜。即命后车与真人乘坐,金箔张道:“不消。”将身一纵,早已飞到海船帆樯竿上立着,众皆大骇。芮善谏太子道:“此乃妖术,恐怕是济南奸细,殿下不可轻信。”太子道:“卿亦虑得是。但孤家要以诚心格他,卿不知鉏麛之刺赵盾之乎?若有命在天,彼奚能为害?倘或我生不禄,则万里海涛之险,安保得平稳无事?”说话之间,已到海舟。道人遽然跃下,大嚷道:“龙神在此送驾,一路大有风波,心不诚者,总去不得!”太子道:“请真人指出,孤家自当遵教。”金箔张指着芮善道:“这是猜我做奸细,第一个不可上船的!”其余指出的,竟有十分之七八。太子欠身道:“孤家只带得两员讲官,若再去其一,恐父王见责。”就令芮善向真人谢过,方才允了。余者尽行发回,道人又向太子道:“就是船亦止用一只,现有神将在空中扶助,龙君在水底护送,只为着殿下。若是别个船只,谁来睬他?”太子下令众人都上御舟,随请真人进舱,金箔张不应,又一纵在帆竿顶上。那时正是大逆风,道人却向南方呼口气,化作一朵红云,端端正正,捧在桅墙上面。大喝一声道:“火速行者!”只见其船如飞,抢着逆风,冲波破浪而行,如雷霆霹雳,响震山谷之中。道人方才下来,盘膝坐在船头。太子又令黄淮、芮善固请入舱,道人说:“你们不知就里,各从其便。”

  到夜间,太子秉烛而坐,与黄淮二人说:“逆风行舟,道家有此异法否?”黄淮道:“但闻有呼风之法,与回风返火之术,今彼与逆风抗衡,实不能解。”道人在船头大声说道:“大凡顺天而行者,谓之正法;逆天者,就是邪术。风为天地之噫气,岂可逆天而使之回转耶?”太子听了这话,合乎圣贤,心中大悦。又请道人进舱,又辞道:“诸神在此效力,贫道岂有偷安之理?”于是太子坐以待旦,饬令众人总不许安寝。

  两日夜已到天津,就起早入京。太子缓言请于道人说:“真人所穿的金箔纸衣,恐父王见了,责备孤家不为另制衣服。”

  道人呵呵笑道:“这一件衣,要活数万人的性命,殿下那知道?

  我又不做你家的臣子,难道要换朝衣朝冠么?况且贫道不愿进朝,不消虑得。”太子道:“孤家固不敢强,但在父王面前,岂有不行奏明之理?那时召请,竟没有真人,孤家难逃欺罔之罪!”真人道:“如此,我暂为殿下迟留半日。”于是太子谕令黄淮、芮善伴着道人,从后缓来,自己与羽林军飞驰至京入宫请安。

  燕王大惊,道:“儿来何神速也!”太子把金箔道人助驾之事,细奏一番。燕王大喜,道:“我父子总是真命天子。”就把白鹤道人衔栋之事也与太子说了:“我的初意,原是召汝回来,要代朕到西秦去,访着了太孛夫人,请他来降妖寇。今既有这个真人,也省此一走。”即命中使去迎请金箔道人。说未毕,道人已从空而下,太子疾忙立起道:“这不是真人已在此?”

  燕王亦降榻相迎,慰劳了几句,随令取金龙交椅来请坐。燕王欣然而言道:“东宫一路甚藉道力,功莫大焉。朕当敕封真人为国师,享受富贵。”金箔张大笑道:“我请问陛下与汉高孰胜?”燕王带领得谦一句,说:“朕有所不及。”道人道:“商山四皓,不肯臣于汉高,而禀侍太子,只为惠帝是真心待人,高帝是假意笼络人的。若贫道做了陛下的国师,就算不得是真人,也是个假人了,如何使得?莫说,莫说!”燕王怫然,只得勉强说道:“汉高是谁?惠帝又是谁?朕是谁?东宫又是谁?那商山四皓倒底安的是汉室,今真人辅佐了东宫,也是为朕的社稷,分不得父子。朕不是以富贵加汝,要烦真人讨山平东妖寇。若不称为国师,岂足以服六军之心?”金箔张道:“差人,差了,古者圣王兴兵,必须名正言顺;若名不正时,所谓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贫道虽系方外,凡有行动,也须折衷于圣人之言,那有助汝行事之理?”燕王遂折辩道:“尔既知东宫为真命,难道朕倒不真命?山东妖寇反乱,王者之所必讨,有何名不正处?”道人就支断道:“难道建文皇帝也是个妖寇不成?”燕王道:“朕当日原法周公辅成王,他自出亡,与朕无涉。朕是高皇之子,子承父业,理所当然,没有个逊位与他人的。如今妖寇不过借他年号,煽惑人心,真人怎也认得真的?朕不能解。”金箔张道:“你说是名正,他也说是名正,少不得千载自有公论。贫道方外,犯不着与你们定案。”

  燕王见他说话挺撞,知道不肯助力,只因有护送太子之功,不好呵叱他,乃改口道:“朕以一戒衣而得天下,岂不能平此小丑?真人懒于事就罢了。”道人大笑道:“尔仗的是太孛夫人,怎说是自己能平他?这不是假话来哄人?足见贫道说‘太子是真,陛下是假’不错了。”燕王语塞。

  金箔张随向袖中取出一纸,递与太子道:“留此为日后之验。”遂缓步而出。燕王令左右追请,先看纸上字云:太阴之精,太阴之贞。鬼母之剑,天狼之箭。

  太孛之神,太孛之嗔。后土之土,水母之母。

  燕王看了,全然不解,递与太子。只见宦官数人,拥进一个道士,说就是金箔道人变的。燕王注目看去,虽然鹤氅星寇,却是尘颜俗骨。问宦官:“怎见得是金箔道人变的?”奏道:“奴婢辈尽力赶这穿金箔的,他只缓缓而行,再也赶不上。出东华门时,他一手指道:‘有个送济南信的来了!’早不见金箔道人,岂不是是他变的?那里又有别个道人,刚刚正在东华门呢?”燕王笑道:“你不肯为朕讨寇,也不强你,怎么变了原形来戏朕呢?”道人叩首道:“方外微臣,是来进画的。才走到东华门外,就被这些太监父拥住,说是金箔道人变了哩。微臣正要见万岁爷,进一幅仙画,所以将机就机,不敢置辩,一径随了进宫。求万岁爷赦臣擅入宫门之罪!”燕王大笑说:“所进何画?取上来看。”道人舒手在袖中挥出,宦官接了,呈上燕王。正不知月殿仙容,怎落星冠之手?遂尔令燕朝天使,却为花面之徒!下回便见。

  第九十回丹青幻客献仙容

  金刚禅魔斗法宝

  燕王展画一看,是个绝世佳人凭阑玩月图。翠髻云冠,霓裳霞帔,半是道家妆束,双眸滴滴,凝视月华,意中若有思慕。

  幅帝八个小篆字云‘济南赛儿仙子真容’,真个人间绝无,天上希有。但不知可能当作真真,呼之欲出?燕王目眩心迷,定了定神,见太子侧坐,遂卷在手中,谕卫士道:“他的画用得。

  朕暇时还要召问,可好好安顿着他,不要放走了!”卫士率领道士自去。

  这幅画是一部书的大关目,却在后面鲍姑口内说出,乃行文字倒卷之法。而今先叙出个来由听者。那道士也姓张,名志幻,又叫作幻客。向在泰山天齐宫内。平素善于写照,自称为僧繇之后裔。唐月君游泰山时,他瞥见了,惊心道:“就是蕊珠仙子、瑶台素娥,那里有恁般的容貌?不可当面错过。”在山上山下候着,看了两遍。回去图出个影来,只好有得小半风神。后来闻知月君幸河南地方,他又赶去,究竟是走马看花,不能真切。遂住在济南郡中,专候月君驾出,细看了几次,竟摹出有七八分的光景。顿生个妄想,要去献与燕王,必然动心,纳作后妃,岂不既息了干戈,又得自己富贵?算来是有福无祸,有荣无辱的,所以径至北都,还没有进呈的计策。先闻得有个什么张道人进宫,他想五百年前是一家,且又属在同道,必然有相商的,就来候在东华门外。不意太监们竟将他说是金箔道人的变相,恰像个真有凑巧的机缘了。

  那时,喧动了朝中百官,城内庶民,都道活神仙现身变化。

  有几个旧臣知道金箔张出处的,就上个密疏,说洪武三十年间,南都大疫,真人曾剪金箔救人,不过寸许,煎汤服下,无不立愈,全活者十万余家。太祖曾召见赐过斋的。于是各衙门官员都联名表贺,燕王看了笑笑,也不说明,胸中自有个主意。即谕太子道:“金箔张已去,还须去请太孛夫人。汝其代朕巡狩西陲,就便察访官员贤否,咨询民间利弊。”时徐妃有病,太子每日亲尝汤药,燕王又说:“天子之孝,民庶民不同,全不在此省安视膳之间。”即于三日内,遣发太子就道。然后召张志幻至内殿,屏去左右,问:“这幅画是谁的手笔,怎见得这个人呢?”志幻奏:“是臣的拙画。”就将如今见过几次,细细奏上。燕王道:“只怕是你画得太好了,未必像这人。”志幻奏:“若论他的容貌风神,臣笔只好写得七分,其不可传处,那是画得来呢?”燕王又问::你将来献与朕看,是何意思?”志幻又奏:“臣想他是个孀居的,各处访求建文,必有原故。陛下若赦其已往,以礼聘之入宫,不消说是欣然乐就的。赚得他来,喜、怒、生、杀,总在万岁爷手里了。”燕王心中私喜,故意冷冷的说道:“朕素不好色,但消此干戈,为中原培养元气,也是使得的。汝既献此策,就差你前去,自有厚赏。”志幻叩首道:“微臣系一无名道士,岂能取信于人?必得遣员大官为使,臣但有竭尽微力,供奔走之劳,不敢与闻大事。请皇上圣裁。”

  燕王因这个使者难得,方在沉吟,忽午门送进大名府巡方御史的密本,拆开一看,却又奇怪。本内言有个西番圣僧,是姚少师的师父,神通无量,一为国家出力,二为少师报仇,不须一卒一骑,孤前身往,生擒妖寇以献陛下等语。燕王看了,喜动眉宇,思量以礼求他,不若以法降他,到其间性命难保,怕不从我?遂谕志幻:“朕尚有政事,汝且出去静候。”乃援笔批于疏尾云:神僧为国,盖天意助朕。须生擒唐赛儿献阙,亲勘发落。

  慎勿擅行杀伤,有违朕命。功成之日,定加崇典褒封。毋忽!

  发下垣中,转送兵部行去不题。

  却说这个番僧,就是道衍到天台去寻访不着的,叫做火首毗耶耶,是鸠摩罗什之弟子。后乃学习金刚禅,又流入于魔道,志愿要做个中华开山掌教大国师,把一切僧道法门,灭个干净,独留他这个禅魔一派。无奈缘会不偶,只在各处周流。当日遇着了道衍,预知他有大贵之分,传授些阴阳术数,布阵排兵之策,原约会在天台,要借其弟子之力,以为出身之地。不料久等不来,遂航海而去。后又从海道入于山东,窥探济南虚实。

  闻说道衍已死,一者忿恨,二则欣喜。他打算着报徒弟之仇,就是报皇帝之仇,这位国师,是拿在手中的了。却正凑着大名府巡方御史是拜在道衍门下的,一径去投了他,所以即行上闻。

  那火首毗耶那便预教造下一座九品莲台,在战场上用的,是他独创的规式。其法以合抱大木为莲花之茎,长三丈六尺有奇;上面莲台,围圆四丈九尺,下有横梁托住,安置茎上,台之中有莲花一朵,围圆四尺九寸,是他的坐位,都用着五色锦绮攒就万片的莲瓣,宛然是华山池内现出十丈的千叶莲花。只这个假造的莲台便见得是邪教法门。尤可笑处,制出大言牌两扇,各镌栲栳大的六个金字云:活擒赛儿妖妇,献作燕帝宫奴。

  部文行到之日,刚刚皆已备完。随用车辆载至大名府直北,与东昌府馆陶县交界之处,将莲台竖立端正,大言牌离台一箭之远,建起大木竿,牢钉在上。看毗邪那时,只锡杖一银,钵孟一个,别无兵器,耸身直上莲台,随有好些送来的官员,都向前礼拜。陡然间黑云四起,骤雨倾盆,是个旷野的地面,没处藏躲,个个打得如落汤鸡一般,唯莲台之上,绝无半点雨星。

  那头陀端端坐在莲花朵内,不消说是活佛了。

  馆陶县令探知,如飞报府,太守如飞具奏,不敢隐讳,把大言牌二句直写在奏章之内。月君见之,微笑道:“他用激法来了!”随以示诸位仙师。曼尼道:“虽说激将,难道置之不论?

  帝师不必亲临,只须青白炁丸儿,找取首级来便是。”鲍师道:“他出此大言,自然也有异术。我与你须索要去走遭。”月君道:“二师之言皆是。我以剑丸付与隐娘,大家去看其情形。

  如系邪僧,即便诛之,倘或有些道行的,勿伤性命。”曼师笑道:“‘五贼’之中,第一个‘仁’字,还去不掉哩!”

  于是三位仙师飞身而去,早望见了莲台大言牌的景象。曼师不禁大怒,呼起烈风,排天荡地而来,要连根拔去他。不意头陀手内托出一个钵盂,那恶风呼呼的都钻入钵内,势如万马奔槽,众流归壑,顿然息灭。鲍师道:“如何?这个钵竟是风穴。”曼师顾隐娘道:“快放剑炁!”鲍师笑道:“你风吹不动,就想着动刀动剑,少不得我们也与他面会一番,详察详察他的脚根,然后动手。”曼师道:“他这样高高坐着,难道我们站在云端,与他赌斗不成?”就立刻作起法来,将自己无门洞内一座七宝阁从空移至,三仙师齐下阁中。隐娘指着大言牌道:“好生可恶,先砍这两根竿子,报个信息与他。”飞起剑丸来,“刮喇”一声,平截断右边那根。毗邪那忙将钵盂一抛,底儿向上,口儿向下,势若千钓之物下坠,把剑炁直压到地,化作游丝一般,飞扬而去。曼师道:“好剑炁,压着竟死了。”鲍师道:“好胡说!帝师真炁炼成的,怎么得死?想已回到宫中了。”隐娘道:“然也。青青儿、空空儿击刺不透于阗玉,遂飞遁于千里之外。今剑炁不能碎钵,所以去也。但此钵非同小可,怎生治他?”

  鲍师道:“这头陀,却是曼道兄的眷属,是个魔道。”曼师焦躁道:“怎见得?”鲍师笑道:“释伽如来是丈六灵光,太上老子是三清一圣,此二道之本源。今头陀顶上显出烈焰,非魔道而何?俗话云‘先下手为强’,莫要长他志气。随手取出赤乌镜,掷上空中,早飞出千万神乌,都向着头陀扑去。毗邪那又将钵盂抛起,一吸而尺,连赤乌镜都收去了。鲍师大骇。曼师道:“这个行不得。”口中吐出蒲葵小叶,展一展,便是柄天生地化的魔王扇子,对着头陀轻轻两扇,这个风才利害也,有诗为证:猎猎荒原万木平,忽然拔起势纵横。

  半天日月吹无影,大地山河动有声。

  跨鹤仙翁连鹤坠,伏龙禅客带龙倾。

  莲花九品曾无恙,手托鸠摩一钵轻。

  毗邪那惊道:“此罗刹女芭蕉扇也!”疾忙双手捧定钵盂,将口儿向着外面,可煞作怪:那盖天盖地的神风,竟像被这钵盂一口吞了下去,不剩些儿在外,只落得扇子紧紧拿着,不曾被他吸去。鲍师乘这头陀不备,暗取鹿角棒,从空打下,却好的不偏不歪、无影无踪也到钵内去了。三位仙师大骇。曼尼道:“帝师学的天书,从不曾用着,今日请来试之。”鲍师道:“你不知道,古来皇帝到御驾亲征,是势穷力竭的时候,如何使得!”

  说犹未了,遥见云端的有八九个小儿跳跃而来。请看书者猜一猜,是个恁么?原来是鬼母尊的九子小天王。俗语云是鬼母生的九鬼子,这是混话。开辟以来,有太和之气,便有杀厉之气。这九子是煞炁孕结而成,不由人道,为鬼母收伏,所以为鬼母之子。法身只像个四五岁的孩童,是生来这般小的,历过千百劫,从不长大。就是用起神通,也但能缩小,不能变大;小到极处,可以聚在针孔之内。个个都胡现出三头六臂,各有五般兵器,一件法宝,动不动就要打佛骂祖。因此鬼母尊连他兵器法宝都收藏起了,寻常也不与他。当下从北极回来,原是赤手空拳,陡见一座莲台,有个头陀妆模做样的,九子嗔心齐发,各显法身:一个六条臂膊,九个便有五十四个拳头,比小铁锤还狠,辍然直下莲台,将这头陀揪耳的揪耳,扯发的扯发,拳头脚尖,乱踢乱捣,迅雷不及掩耳,纵有神通,如何施展?早被抠下了一个右眼。九子呵呵大笑,擎起他两足,向下一丢。可怜撇却宝花九品,顿落污泥;何当飞出烈焰千寻,忽腾云雾?且俟下文再演。